【正文】
餐館或去外面代課教書,我都只須面試一次,且每次都中,立馬上班。第二位面試者讓我在會議室左等右等,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鐘。后來我與我的銀行客戶打交道時,他們有的曾讓我等上兩個小時!銀行的業(yè)務(wù)——特別是在交易樓層與全球上市公司兩個部門——那是沒有刀槍但仍然傷亡慘重的地方,緊急情況隨時出現(xiàn),等別人干完更緊急的事再和你談,是我們這個行道恪守的原則。人要干成事,既要有熱情,更要有耐心!邁克是美國典型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嬰兒潮”代言人,六十年代中期在加州見克利大學念量子物理博士學位時,曾因反對越戰(zhàn)而蹲過監(jiān)獄。我們成朋友后,他和妻子愛瑪曾一塊兒到我家做客。愛瑪完完全全是美國電影“Forest Gump”里Forest的女朋友珍妮的翻版:金色長發(fā),高挑身段,長袖長裙,神經(jīng)質(zhì)的談吐,反應(yīng)快得驚人,同時抽煙不斷。誰也說不清楚是邁克害了愛瑪,還是愛瑪害了邁克:兩人在博士將要畢業(yè)的最后一年,愛瑪懷孕了,于是兩人都中斷學習?!熬湍敲匆淮蝔uck(操),生活就給fuck掉了!”邁克的口頭禪就是這么個“操”字。不是嗎?他會反問。生活就是這么fuck來又fuck去的,沒錯!“你也等著用錢?”這是邁克面試我的第一個問題。邁克并不指望我的回答,他告訴我人的命運是由一系列錯誤決定的,比如說五年前的1987年年底,他當時所在的美國證券公司在美國股市崩盤時投在以色列市場的一筆股票生意,卻意外地賺了錢,因之他也分到一筆三萬一千美元的酬金。那筆酬金從此給他帶來厄運,如今害苦了他。沒那酬金,今天他就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他是該請大博士給他做咨詢的,而不是給人做咨詢?!盀槭裁茨兀俊薄 耙驗橥烁抖?。”邁克聳聳寬闊的雙肩,百般無奈地喪氣地說。 三萬一千美元的酬金,應(yīng)該有50%以稅收形式給政府上繳個人所得稅,但因為是年底,邁克不知為什么給忘了,所在公司的財會部門也沒報上去,結(jié)果這一萬五千五百美元便以每年25%的利息遞增,再加上政府罰款,三年后,邁克欠政府五萬多美元。雪上加霜,1989年到1992年,美國經(jīng)濟底朝天,邁克到哪兒去掙錢?華爾街那幾年的股市,跟這兩年(2000—2003)一樣慘,股票掉得讓人心驚肉跳。政府的稅收是不能拖的,罰單一到,要么賣房子,要么進監(jiān)獄,邁克把房子賣了,還了“山姆大叔”(Uncle Sam——美國政府的代稱),全家五口包括兩個即將上大學需高昂學費的兒子,搬進了一個小小的三居室公寓,人人怒氣沖天,全怪邁克。邁克早于我十個月進這家公司,他的當務(wù)之急是掙錢,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面對的是那些向高科技公司進行投資的風險投資者,替雙方介紹業(yè)務(wù)與人材。如果是在1998年、1999年,邁克掙大錢的計劃一定能如愿以償,提前實現(xiàn),但在1992年、1993年,高科技行業(yè)中,“網(wǎng)絡(luò)”二字還十分鮮見。邁克的“黑色幽默”使我在就職后好幾次遇到困難想辭職不干時救了我。他讓人開懷大笑,他奇特的語言和視角,為生活的各種不幸添加風趣。為了瘦身,邁克從不吃午飯,只喝水和咖啡,喝得牙齒發(fā)黃?!拔以缫褯]錢吃喝,也不能吃喝了,”他說,望著我們在公司餐廳吃烤雞,喝新英格蘭牛肉濃湯,他只舔舔干裂的嘴唇,“如果再長胖,我連衣服也沒穿的了?!彼f,然后拍拍挺著的胸脯和肚子,白襯衣繃得緊緊的,像一只青蛙的大白肚。我和邁克是隔鄰,他來上班后就一直不停地打電話,一天要打三五十個電話。有一天我走進他的隔子間問他嗓子累不累,他一邊在電話上跟他的客戶大聲說話,一邊用手指著他桌子上玻璃瓶里的一大包黑乎乎的東西,對我搖頭。見我無反應(yīng),他抓過筆在紙上寫道:“Chinese herb: Miracle Throat. Don’t you know? It’s from yourhome country!”(中國草藥:奇跡喉。從中國來,你不知道?)他也許講的是“通大?!保课掖笮ζ饋砹耍耗鞘俏倚r候害百日咳用的土法,如今在美國大公司派上了用場!后來我在電話上聲音說啞了時,也喝上了邁克的“奇跡喉”潤嗓子,喝得喉嚨沒見好轉(zhuǎn),口還特干,整天嘴唇脫皮。那天面試,邁克和我談了一個小時五十五分鐘,全跟專業(yè)無關(guān)。我們談到陳沖,中國的人權(quán)問題,生一個孩子的政策,海灣戰(zhàn)爭,我的學校和他的學校,美國夢與中國夢,中國的福州與唐人街的“蛇頭”,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最后他說:“永遠記住一點:實現(xiàn)美國夢是要花大代價的,我們應(yīng)該時時問自己:值得嗎?Freedom is not free for the taking.(自由不是不花錢的。)”第三次“面視”是在第二天上午9:30分羅蘭對我進行的,這是七次面試中最正式的一次。羅蘭有一個典型的美國成功男子的形象,很像電影“華爾街”里的投資銀行家,風度翩翩,信心十足。他的提問全是一本正經(jīng)的,如:你為什么要考慮這家公司?(仿佛我有什么其他選擇似的?。┠愕木吐毮康??計劃?短期目標?長期目標?你所學專長?對公司的要求?對這個職位的不明白處?后來我知道羅蘭以前在美林證券當了好幾年經(jīng)紀,1987年股市崩盤后,他不愿再繼續(xù)為客戶輸錢,輸?shù)眠B一個朋友也不剩,才轉(zhuǎn)行到人力資源部,專門到大學和研究生院替銀行招聘有“有可塑性”的年輕經(jīng)紀人。但人力資源部的薪水對掙慣了傭金的羅蘭來說,實在是個“侮辱”。在萬般無奈受不住經(jīng)濟壓力的熬煎下,他辭職到舒利文做人力資源和人才推薦,專門為美林提供券商人才,獲得“只有蒼天才是頂”的傭金。每年我們公司新招雇員或開辦企業(yè)領(lǐng)導陪訓班時,都由羅蘭上主課,他懂美國股票,講話又清楚又宏亮,像電視廣播,又喜歡幫助人,且沒有任何架子。這是我最喜歡這家美國公司的一點:人人都沒有架子,除了我的小老板米切爾。所有的人暗地里都叫他Asshole(屁眼)。正是從羅蘭那里,我得知我將要從事的工作的基本性質(zhì)是什么:人力資源加“獵頭”。這是什么工作?我看著他,不懂。“就是如何把人放在最好的位置,讓他發(fā)揮出最大的能量。只有將個人最喜歡做的事情與每天從事的工作劃上等號時,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工作熱情與積極性才能得到最大的發(fā)揮?!绷_蘭講。他講得沒錯:從A公司拉人到B公司,旨在合理安排公司的人力,使其在公司得到最大的利用率。“但如果從A公司把人拉到B公司,這不是挖A公司的墻角嗎?”我開始懷疑這種工作的道德性?!叭绻@位A公司的人能被輕易地拉到B公司的話,那么這人在A公司的位置,要么定位定錯了,要么能力沒有得到完全發(fā)揮,要么人事糾紛不斷,要么環(huán)境不合適,要么薪水與能力不符,要么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原因很多。但依我看,主要還是定位定錯了。位定錯了,價也一定會定錯,這樣一來,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發(fā)生,首先是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把一個不喜歡自己工作的人從A公司拉到B公司,從而使他得到自己喜歡的工作,這樣做有錯?而且A公司應(yīng)該謝天謝地,因為少了一個沒有必要呆在A公司的人。人才多得是,沒有誰是不可缺的。A公司可以汲取教訓,找到一個更合適的人?!币凰查g,獵頭變成了伯樂,但我思想還是沒轉(zhuǎn)過彎來,我的路太直:讀書出國,出國讀書,不知道還有替人更換工作的工作?!澳悻F(xiàn)在還不明白,沒關(guān)系。我們的工作在無形中也提醒我們的客戶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怎樣評估一個人才,給他定合適的位置和合適的價格。如果你不信,你可以看看我們前兩個月剛做的一個抽樣調(diào)查:在五十個被電話調(diào)查的人中,有四十八個不滿意自己的工作!比例大得嚇人,而且還個個原因不同。八個小時要在班上,可又不喜歡這個班,這不是找罪受?這太殘酷!正是我們這樣的專業(yè)人士,才能幫助他們將不高興、不健康、沒有熱情的每一天,變成愉快、健康、有創(chuàng)新的二十四小時?!币娢胰砸荒樅?,羅蘭轉(zhuǎn)了話題:“這樣講吧,我們都希望結(jié)一次婚,然后終身幸福,那該多省時間、精力、心力和感情?但事實是我們也許得結(jié)三次婚,才能找到幸福。工作也是一樣的。哪有一次就訂終身的?我父母親那一輩可以,我們這一輩辦不到。你問我為什么?因為我們今天的工作結(jié)構(gòu)不同了,我們工作的工具不同了,我們生活的大環(huán)境、大氣候變了,我們的機會增多了,我們的選擇增多了。一生換三五個工作,是理所當然的,但要換得有道理,要換得高興。我們的大老板唐納德會跟你談到公司性質(zhì)、操作規(guī)則、運作方法、職業(yè)道德和信用體系這些問題的。他從事人力資源已有近二十年的歷史,他雇用了我們所有的人,將一個幾十萬的小公司在幾年內(nèi)發(fā)展成七千四百多萬的好公司,他干的一定都是守法的事,對他人對自己都有益處,否則,聯(lián)邦政府早將我們給關(guān)掉了。”我沒做聲。我還是有些想不通,但我想不通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你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時,有人幫你?為什么我沒遇上這樣的好事? “如果我們被關(guān)掉,這些國際獵頭公司,如Russell Reynold’s,Korn/Ferry(光輝國際)和Heidrick & Struggles(海德思哲)也得被關(guān)掉。他們都比我們的名聲大,他們的股票在納斯達克交易場上天天上揚。我們只限于美國國內(nèi),而他們的高水平管理人才搜索和領(lǐng)導資詢服務(wù),則遍布全球。目前,他們還沒有進入中國大陸,但香港、臺灣、新加坡已是他們的天下,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你這樣有亞洲背景的人。日本方面,我們?nèi)蚪M的三位雇員已從這些老獵頭公司口里,奪走了一片面包??上憬裉煲姴坏奖葼柡腿毡救舜蠛汀4蠛驮瓉碓诶盥值埽ㄈ毡静浚?Lehman Brothers, Tokyo)做外匯交易,1987年股市崩盤后,他來波士頓大學念書,畢業(yè)后不想回日本來我們公司工作,我們公司正給他辦綠卡。你有綠卡嗎?”“我丈夫工作的電腦公司正給他辦,我也會順帶給辦了。”我如實回答?!氨葼柺敲绹耍~約州立大學東亞語系畢業(yè),日語專業(yè),在日本留過學,還在通用電器(日本部)工作過好幾年,搞銷售。比爾和大和是一對好搭檔,一個會說,一個知道說什么。他們剛完成一個大項目,得了一大筆傭金,公司送他們?nèi)W洲度假去了。日本組還有一個美國姑娘叫尼可,是哈佛大學東亞系畢業(yè)的,日語講得和東京人一樣。她給米切爾做助手,也剛完成一個項目,公司獎勵她兩千美元‘放肆購物’(Shopping Spree),今天去Filene’s(妃琳大百貨商店)去了。今天這三個人你都見不到,很遺憾?!痹谒Y(jié)束面試前,一位有著滿頭銀發(fā)的中年男子推門進來?!癏i, Donald. How’s going?”羅蘭打招呼道,“這是我們正在面試的應(yīng)聘者Jeannie。這是我們公司總裁Donald。你們見過面嗎?”我搖搖頭,但他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他是誰,從他不凡的氣質(zhì),他善意的眼神和友好的微笑里,我知道他是公司的大老板,那位在電話上替我開了門的大好人。“How do you do?”唐納德將手伸向我。我立刻起身——我已經(jīng)半起了,立即站直,趕緊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那手又大又厚實又溫暖,給人可靠的感覺。他有力的握手,使我突然感到美國人,不,整個美國,對人的真摯與熱情。來美國七年,我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握手?!癗ice to see you here(在此見到你很愉快)!”唐納德熱情洋溢地說,他的聲音如同電視播音員那樣渾厚動聽,清楚和不可抗拒,過了好一會兒,那男中音還在會議室里回蕩。然后他轉(zhuǎn)向羅蘭,“你高圣的客戶在電話上,但愿不是要毀約?”羅蘭說了聲抱歉,便匆匆出了會議室?! 拔蚁M芎湍懔纳蟽煞昼?,但有一個領(lǐng)袖人物培訓班正等著我,對不起,我也得走?!薄 癙lease do.(請走。)”我認真地說,力圖將這兩個英文字說得標準?! 跋M谛鹿蛦T培訓班中見到你?!彼f,然后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轉(zhuǎn)身離去,同時將門輕輕地帶上。于是,我又一個人給留下了,不知所措。是否我也該走?我偷眼向留了一條縫的門外望去,正好看見三位秘書在同時接著電話,除了她們帶有英國口音的美語(后來聽公司的同事告訴我,為了營造某種高雅氣氛,這些接話員在電話上模仿英國女孩子說話)在空氣中輕輕回蕩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在她們的正對過有一只巨大的魚缸,在清徹透明的水中,一群色彩斑斕的金魚和熱帶魚在隨意地游著,令人安詳寧靜。魚缸的正上方是一塊描金挑木,上面書寫:Our business is public trust(公眾信任是公司之本)。我打量著我所在的會議室,除了一盆蘭花外,便是門上的燙金粗體字:People make the difference(人創(chuàng)造企業(yè)的不同),這個燙金匾在公司的進門處也有一個。這家公司看來真的相信他們從事的業(yè)務(wù):人力資源。公司處處在提醒人的重要和如何用人的重要。等了十來分鐘也沒人來,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只好把我的英語金融詞匯生字本拿出來翻看,消磨時間。等我看完時,已是下午五點,我看見有雇員下班,我于是也起身,走了?! ∥艺J為今天兩個人,羅蘭和大老板,面試了我,大老板的關(guān),我過了;羅蘭這一關(guān)?我不知道?! ≡诤髞韮芍艿呐嘤柊嗌衔以僖姷酱罄习鍟r,他對我說,“我知道你會成為公司一員的。但美國公司聘人,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哪怕他是大老板?!钡诙欤疵浊袪柮貢碾娫捴甘?,下午兩點我又去公司進行第四輪面試,這次是去見斯蒂汶,公司的另一位有資格的成員。但我等了好幾個小時,一直等到下班也沒見到人。六點鐘,秘書進來告訴我斯蒂汶臨時有急事去倫敦見客戶去了,但她先前不知道,是剛知道的,她十分抱歉讓我久等。盡管我和米切爾的秘書在電話上談過好幾次話,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十分驚訝她原來不年輕。她的聲音在電話上聽起來只有二十歲,但人卻五十開外了。有好一陣子,我無法將那年輕甜蜜的聲音和我眼前有著無數(shù)小細紋的臉連在一起。那張臉上,只有那大大的深藍色的眼睛,還表示出她以前曾經(jīng)非常漂亮過?!罢娴??”我不相信她剛知道這事,但我也沒辦法?! ∶貢次液軅牡臉幼?,便安慰我說斯蒂汶是個大好人,不是他不愿面試我,是因為他確實有急事要飛倫敦。她告訴我斯蒂汶的專長是金融IT復合人材。他以前替王安電腦公司做過事,在你們亞洲新加坡工作過三年,還會講兩句中文。他去年被米切爾雇來開辟倫敦市場,因為斯蒂汶有海外工作的經(jīng)驗?!爸灰浊袪栆悖沟巽氩粫磳??!泵貢f。不知為什么,我當時的直覺就告訴我,米切爾和斯蒂汶這兩人可能勾心斗角,一個和亞洲打過那么深交道的美國人,還在亞洲住過,一定不像道地的美國人那么容易對付吧?我覺得道地的美國人總是比其他國家的人少那么一個心眼。以后公司發(fā)生的“辦公室政治”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第二天,米切爾秘書電話通知我又去公司?!斑@是你的第五次面試,”她在電話上 對我講,“你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了,不要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