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錢一樣，機敏也沒有光顧她。（他有一張誠實的面孔和一口像長了苔的牙齒）。麥姬結(jié)婚后，我將閑坐在家里，也許只對自己唱唱教堂歌曲，盡管我從來唱不好，總是走調(diào)，我對于男人活兒倒是更在行。我一向喜歡擠牛奶，直到1949年我的肋部被牛頂傷了為止。母牛生性恬靜、動作緩慢，不會傷害人，除非你擠奶時動作不得法。 我故意背對這房子。這房子有三個房間，除屋頂是錫皮的外，其他方面都與被燒掉的那所房屋一樣?，F(xiàn)在再也找不到做木瓦屋頂?shù)牧?。房子沒有真正的窗戶，只是側(cè)面墻上挖了幾個洞，有點像船上的舷窗，但又不是圓的，也不是方形的。窗格子向外開，用生牛皮懸吊起來。這房子也像那所被燒的房子一樣建在一個牧場上。毫無疑問，只要迪伊看見這所房子，她一定又要毀掉它。她曾寫信告訴我說，無論我們“選擇”何處定居，她都會設(shè)法來看我們，但卻不會帶她的朋友上門。麥姬和我對這話考慮了一會，麥姬突然問我：“媽媽，迪伊什么時候有過朋友的呀？” 她有過幾個朋友的。有的是在洗衣日放學(xué)后到處閑蕩得穿著粉紅襯衣的鬼鬼祟祟的男孩子；有的是從來不笑一笑得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孩子。他們?yōu)樗?，并崇拜她的得體的言語、她的漂亮身材以及她那像堿水里的起泡一樣的尖酸幽默。她還為他們讀書。 她在追求吉米的那段日子里便沒有時間來管我們的閑事，而是把她的全副挑刺兒的本領(lǐng)全部用在他的身上。可他很快娶了一個很差勁兒的、出身于愚昧而俗氣的家庭的城市姑娘。當(dāng)時她難過得很，冷靜不下來。 她到這兒來時我要去迎接——但他們已經(jīng)到了。麥姬拔腿就要往屋里跑去，但我第一眼看見從車上下來的那條腿就知道那是迪伊。她的腿看起來總是那么齊整，好像是上帝親自為她特意定做的似的。從車子的另一邊走下來一個矮胖的男人，他滿頭的頭發(fā)都有一英尺長，從下巴頦上垂下來，像一只卷毛的騾子尾巴。我聽見麥姬吸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呃”音，就像你路上突然發(fā)像一條蛇尾巴在你腳尖前蠕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呃?！?接著我便看見了迪伊。這樣大熱天里，她竟穿著一件拖地長裙。裙子的顏色也花哨的耀眼，大塊大塊的黃色和橙色，亮得可以反射太陽的光線。我感到我的整個臉頰都被它射出的熱浪燙的熱烘烘的。耳環(huán)也是金的，并且直垂到肩膀上。臂上還帶著手鐲，當(dāng)她舉起胳臂去抖動腋窩部衣服上的皺褶時，臂上的手鐲叮當(dāng)作響。衣裙長大寬松，迎風(fēng)飄蕩。當(dāng)她走近時，我覺得挺好看。我聽見麥姬又發(fā)出“呃”聲，這次是為她姐姐的發(fā)型而發(fā)的。她姐姐的頭發(fā)向羊毛一樣挺得直直的，像黑夜一樣烏黑，邊上扎著兩根長辮子，像兩條小蜥蜴，左盤右繞在耳朵后面。 “瓦蘇左提諾！”她一邊說著，一邊拖著長裙步態(tài)輕盈飄然而至。隨著她的一句“阿薩拉馬拉吉姆，我母親和妹妹！”那位頭發(fā)垂至肚臍眼的矮胖男人也笑著走上前來。他作勢要擁抱麥姬，但麥姬下的往后退，直到我的椅子背擋住她的退路為止。我感覺到她身子在發(fā)抖，抬頭一看，只見汗水從她的下巴上直往下滴。 “別站起來，”迪伊說道。因為我長的肥胖，站起來頗需費點勁。你瞧，我身子要挪動挪動才站得起來。她轉(zhuǎn)身往汽車方向走回去。我可以透過她穿的涼鞋看到她的白生生的腳后跟。接著他拿起一架“拍立來”照相機瞄過來。她很快蹲下去搶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選取的鏡頭都是我坐在屋前，而麥姬縮成一團躲在我背后。她每拍一張照片總要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選好鏡頭把屋子拍進(jìn)去。當(dāng)一頭奶牛走過來在院子邊啃青草時，她立即搶鏡頭把它和我和麥姬、房子一起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她將照相機放在汽車的后排座位上，跑過來吻了吻我的前額。 與此同時，阿薩拉馬拉吉姆正在努力拉著麥姬的手行禮。麥姬的手像魚一樣軟弱無力，恐怕也像魚一樣冷冰冰的，盡管她身上正在出汗。而且她還一個勁兒地把手往后縮。看起來阿薩拉馬拉吉姆是想同她握手，但又想把握手的動作做的時髦花哨一點。也許是她不曉得正當(dāng)?shù)奈帐忠?guī)矩。不管怎么說，她很快就放棄同麥姬周旋的努力了?！拔?，”我開口道?！暗弦痢！?“不對，媽媽，”她說?！安皇恰弦痢?，是‘?？寺鼏獭?！” “那‘迪伊’呢？”我問道。“她已經(jīng)死了，”萬杰羅說?！拔覠o法忍受照那些壓迫我的人的名字個我取名?！?“你同我一樣清楚你的名字是照你迪茜姨媽的名字取得，”我說。迪茜是我的妹妹，她名叫迪伊。 迪伊出生后我們就叫她“大迪伊”。 “但她的名字又是依照誰的名字取得呢？”萬杰羅追問道。 “我猜想是照迪伊外婆的名字取得，”我說。 “她的名字又是照誰的名字取得呢？”萬杰羅逼問道。 “她的媽媽，”我說。這是我注意到萬杰羅已經(jīng)開始感到有點厭煩了?！霸龠h(yuǎn)的我就記不得了，”我說。其實，我大概可以把我們的家史追溯到南北戰(zhàn)爭以前。 “噢，”阿薩拉馬拉吉姆說，“您已經(jīng)說到哪兒了？” 我聽到麥姬又“呃”了一聲。 “我還沒有呢，”我說，“那是在‘迪茜’來到我們家之前的事，我為什么要追溯到那么遠(yuǎn)呢？” 他站在那兒咧著嘴笑，目光朝下，用人們檢查A型轎車的眼神打量著我。他還和萬杰羅在我的頭頂上空頻遞眼色。 “你這名字是怎么念的來著？”我問。 “您若不愿意，就不必用這個名字來叫我，”萬杰羅說 “我干嗎不叫？”我問?！叭绻阕约合矚g用那個名字，我們就叫那個名字?！?“我知道這名字起初聽起來有點別扭，”萬杰羅說。 “我會慢慢習(xí)慣的，”我說，“你給我再念一遍吧?！?　　就這樣，我們很快就不再提名字發(fā)音問題了。阿薩拉馬拉吉姆的名字有兩倍那么長，三倍那么難念。我試著念了兩三次都念錯了，于是他就叫我干脆稱呼他哈吉姆阿巴波就行了。我本想問他究竟是不是開巴波(理發(fā))店的，但我覺得他不像是個理發(fā)師，所以就沒有問。 “你一定屬于馬路那邊的那些養(yǎng)牛部族，”我說。那些人見人打招呼也是說“阿薩拉馬拉吉姆”，但他們不同人握手。他們總是忙忙碌碌的：喂牲口，修籬笆，扎帳篷，堆草料，等等。當(dāng)白人毒死了一些牛以后，那些人便徹夜不眠地端著槍戒備。為了一睹這種情景，我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　　哈吉姆阿巴波說，“我接受他們的一些觀念，但種田和養(yǎng)牛卻不是我干的事業(yè)。”(他們沒有告訴我，我也沒開口去問，萬杰蘿(迪伊)究竟是不是同他結(jié)婚了。) 　　我們開始坐下吃飯，他馬上聲明他不吃羽衣甘藍(lán)，豬肉也不干凈。萬杰蘿卻是豬腸、玉米面包、蔬菜，什么都吃。吃紅薯時她更是談笑風(fēng)生。一切都令她高興，就連我們?nèi)栽谑褂弥?dāng)初她爸爸因為買不起椅子而做的條凳這種事情也令她感興趣。　　“啊，媽媽!”她驚叫道。接著轉(zhuǎn)頭向著哈吉姆阿巴波?！拔乙郧斑€從來不知道這些條凳有這么可愛，在上面還摸得出屁股印跡來，”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到屁股下面去摸凳子。接著，她嘆了一口氣，她的手放在迪伊外婆的黃油碟上捏攏了?！皩α?”她說?！拔以缰肋@兒有些我想問您能不能給我的東西?！彼x桌起身，走到角落處，那兒放著一個攪乳器，里面的牛奶已結(jié)成了酸奶。她看了看攪乳器，又望了望里面的酸奶?！　　斑@個攪乳器的蓋子我想要，”她說?！澳遣皇前偷鲜迨逵媚銈冊械囊豢脴涞哪绢^做成的嗎?” 　　“是的，”我說。 　　“啊哈，”她興高采烈地說?！拔疫€想要那根攪乳棒?！?　　“那也是巴迪叔叔做的嗎?”巴波問道?！　〉弦?萬杰蘿)仰頭望著我?！　　澳鞘堑弦烈虌尩牡谝粋€丈夫做的，”麥姬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的名字叫亨利，但人們總叫他史大西?！?　　“麥姬的腦袋像大象一樣，”萬杰蘿說著哈哈大笑。“我可以將這攪乳器蓋子放在凹室餐桌中央做裝飾品，”她一邊拿一個托盤蓋在攪乳器上，一邊說道?！爸劣谀歉鶖嚾榘簦乙矔氤鲆粋€藝術(shù)化的用途的?！?　　 她將攪乳棒包裹起來，把柄還露在外頭。我伸手將把柄握了一會兒。不用將眼睛湊近去細(xì)看也可以看出攪乳棒把柄上由于長年累月握著攪動而留下的凹陷的握痕。那上面的小槽子很多，你可以分辨出哪兒是拇指壓出的印子，哪兒是其他手指壓出的印子。攪乳棒的木料取自大迪伊和史大西住過的庭院中長的一棵樹，木質(zhì)呈淺黃色，甚是好看?！　⊥盹埡?，迪伊(萬杰蘿)走到放在我床腳邊的衣箱那兒，開始翻找起來。麥姬在廚房里洗碗，故意延挨著不愿早出來。萬杰蘿忽然從房里抱出兩床被子。這兩床被子是迪伊外婆用一塊塊小布片拼起來，然后由迪伊姨媽和我兩人在前廳的縫被架上絎縫而成的。其中一床繪的是單星圖案，另一床是踏遍群山圖案。兩床被子上都縫有從迪伊外婆五十多年前穿過的衣服上拆下來的布片，還有杰雷爾爺爺?shù)呐迤澙麥u旋紋花呢襯衣上拆下來的碎布片，還有一小塊褪了色的蘭布片，大小只相當(dāng)于一個小火柴盒，那是從依茲拉曾祖父在南北戰(zhàn)爭時穿的軍服上拆下來的。　“媽媽，”萬杰蘿用鶯聲燕語般的甜蜜聲調(diào)問，“我可不可以把這兩床被子拿走?” 我聽到廚房里有什么東西掉落地上的聲音，緊接著又聽見廚房的門砰地關(guān)上的聲音。 “你何不拿另外一兩床呢?”我問道?！斑@兩床還是你外婆去世前用布條拼起來，然后由大迪伊和我兩人縫起來的舊被子?！?“不，”萬杰蘿說?！拔也灰切┍蛔?。那些被子的邊線都是機縫的。” 　　“那樣還耐用一些，”我說。 　“這一點并不重要，”萬杰蘿說?！斑@兩床被子都是用外婆曾穿過的衣服拆成布片，然后由她靠手工一針一線拼綴而成的。想想看吧!”她生怕別人會搶去似的牢牢抓住被子，一邊用手在上面撫摸。 　　“那上面有些布片，比如那些淡紫色的布片，還是從她媽媽傳給她的舊衣服上拆下來的，”我說著便伸手去摸被子。迪伊(萬杰蘿)往后退縮，讓我摸不著被子。那兩床被子已經(jīng)屬于她了?！　　澳憧炊嗖缓唵?”她又低聲贊嘆了一句，一邊把被子緊緊抱在懷里?！　　皢栴}是，”我說，“我已說好等麥姬和約翰?托馬斯結(jié)婚時將那兩床被子送給麥姬的?！?　她像挨了蜂蜇似的驚叫了一聲。　“麥姬可不懂這兩床被子的價值!”她說。“她可能會蠢得將它們當(dāng)成普通被子來使用?！?　“我也認(rèn)為她會這樣，”我說?！吧系壑肋@兩床被子我留了多久，一直都沒有人用它們。我希望她來用!”我不想說出迪伊(萬杰蘿)上大學(xué)時我送給她一床被子的事。她當(dāng)時對我說那被子老掉牙了，沒個樣子?！　翱赡莾纱脖蛔邮菬o價之寶呀!”她此時這樣說著，樣子很是生氣——她是很愛生氣的?！胞溂阉鼈兎旁诖采厦刻煊?，那樣的話，五年之后，那兩床被子就會變成破爛了，還用不了五年!”“破了她會再重新縫，”我說?！胞溂W(xué)會了縫被子?！?　　迪伊(萬杰蘿)惡狠狠地看著我?！澳悴欢?，關(guān)鍵是這些被子，這兩床被子!” 　　“那么說，”我真有點茫然不解，便問道，“你要那兩床被子作什么呢?” 　“把它們掛起來，”她說道。似乎這就是被子所能派上的唯一的用場。 　麥姬這時正站在門口，我?guī)缀跄苈犚娝碾p腳互相摩擦發(fā)出的聲音。　　“讓她拿去吧，媽媽，”她說著，就像一個已經(jīng)習(xí)慣于從來也得不到什么，或從來沒有什么東西屬于她一樣?！安灰切┍蛔游乙材苡浀玫弦镣馄拧！?　　我緊緊地盯視著她。她的下嘴唇上沾滿了黑草莓汁，這使她看起來有一種遲鈍而又羞慚的神色。她能自己縫制被子是迪伊外婆和大迪伊教的。她站在那兒，將一雙疤痕累累的手藏在裙褶縫里。她怯生生地望著她姐姐，但并沒有對她姐姐生氣。這就是麥姬的命運，她知道這就是上帝的安排。 　我這樣看著她時，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感覺：似乎頭頂上受了什么東西的敲擊，其力量白頭頂直透腳心。這就像在教堂里受到上帝的神力感動后激動得狂喊亂叫時的那種感覺。于是，我做了一件以前從未做過的事：將麥姬一把摟過來，把她拉進(jìn)臥房里，然后一把從萬杰蘿小姐手中奪過被子放到麥姬的大腿上。麥姬就這樣坐在我的床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你拿兩床別的被子吧，”我對迪伊說。 但她一聲不吭就轉(zhuǎn)身出屋．往哈吉姆阿巴波身邊走去?！　　澳阃耆欢碑?dāng)我和麥姬來到汽車旁邊時，她說。 　“我不懂什么?”我問道。　　“你的遺產(chǎn)，”她說。隨后，她轉(zhuǎn)向麥姬，吻了吻她，說，“麥姬，你也該努力活出個人樣兒來啊?，F(xiàn)在我們所處的是新時代。但照你和媽媽現(xiàn)在仍過著的這種生活來看，你是絕對體會不到這一點的。” 　她戴上一副大太陽鏡，把下巴和鼻尖以上的整個面孔全遮住了。 麥姬笑起來了，大概看到太陽鏡發(fā)笑的吧，但這是真正的喜悅的笑，一點沒有害怕的意思。目送汽車遠(yuǎn)去，車輪揚起的灰塵消失后，我叫麥姬給我舀來一碗草莓汁。然后我們娘兒倆便坐下來細(xì)細(xì)地品味著，直到天時已晚才進(jìn)屋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