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么鮮明。這種音調(diào)和節(jié)奏，讓人聯(lián)想起不盡的流水和流水般不盡的憂愁。李白在世上的憂愁既然無法消除，那他只好浪游江湖，去過隱居的生活：“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薄缎葜x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一詩可以說明，李白的詩歌常常捕捉一些表面上看來互相沒有邏輯聯(lián)系的意象，可是他居然能把這些表面看來沒有聯(lián)系的意象組織成一首完整的詩歌。意象之間的跳躍，恰好表現(xiàn)了他跌宕起伏的感情。像這首詩，短短的十二句，感情幾次跳躍，一會兒說這個，一會兒說那個；一會兒說昨日，一會兒說今日，若斷若續(xù)，可是又一氣呵成。這是李白詩歌的——個很突出的藝術(shù)特點。剛才我說過李白的詩歌的意象往往是超越現(xiàn)實的，很少對生活過程作細致如實的描繪，關(guān)于這一點?！豆棚L(fēng)》第十九首是很能說明這個問題的。這首詩寫道：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谢信c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這首詩是寫什么呢?初看，似乎在寫游仙的內(nèi)容，但從最后幾句我們可以看出來，詩人是在寫時事，是在寫安祿山叛亂，在洛陽稱帝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墒抢畎椎膶懛ú皇菍@件政治事件作如實的、細致的描寫，他是把這件事放到一個游仙的題材里，從高高的天上去俯視世界，通過游仙揭示了時局的變化。開頭幾句都是寫游仙，他登上蓮花山，飛升上天，從高高的天上往下看，看到洛陽一大群一大群的“胡兵”，即安祿山的軍隊。戰(zhàn)爭使很多人傷亡，“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那些豺狼都做了官了。李白不是寫地上這個現(xiàn)實的政治事件，而是從天上這個角度，從游仙的角度去寫。所以我說李白詩歌的意象是超越現(xiàn)實的，是馳騁想象于廣闊的空間，穿插了神話、幻境，用這種方式來描寫現(xiàn)實的生活。這與杜甫對于安史之亂的描寫完全不同。杜甫是在地上釆寫人間的生活，來寫現(xiàn)實的政治。李白的這首詩是從天上來觀察，這是兩個人很不相同的地方。李白是浪漫主義的，杜甫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三、李白詩歌的生動、大膽的夸張。李白詩歌的夸張隨處可見，在其寫景詩中表現(xiàn)最為突出。如：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fēng)愁殺峭帆人。（《橫江詞》）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配侍御叔游洞庭》）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面紅妝惱殺人。（《贈段七娘》）這些夸張雖然大膽，但生動，形象鮮明，誰見過“巴陵無限酒”可以“醉殺洞庭秋”，但讀者只覺得形象生動、鮮明，并不感到突兀和不可信。我們說李白詩歌的夸張是最大膽的，但他的夸張又最容易為人所接受。比如他的《秋浦歌》的第十五首：白發(fā)三丈千，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詩寫自己滿頭的白發(fā)，說 “白發(fā)三千丈”，這是極度的夸張，誰有過這樣長的白發(fā)？誰又見過這樣長的白發(fā)？可是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們并不感到李白這樣的描寫不能接受，不可信，我們反而感到很自然。“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為什么這樣長呢?是因為我的憂愁太多了?！安恢麋R里，何處得秋霜”，當(dāng)時李白正在照鏡子，一照鏡子，看到鏡子里面是一片秋霜似的白發(fā)，他就問：明鏡里哪里來的這么多的秋霜呢? “白發(fā)三千丈”，這是乍對明鏡時的一種驚呼和感嘆：我頭發(fā)這么白得這么了，真似乎有“三千丈”長了！像這樣的夸張只有李白才能，也才敢于這樣寫，而且寫出來很能夠被讀者所接受。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像《北風(fēng)行》里，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燕山當(dāng)然很冷，有雪，雪花也很大，但是怎么大也不會像席子那么大吧？可是李白敢這樣寫：“燕山雪花大如席”。我們讀了以后覺得并不突兀，而且感到很好。關(guān)于這句詩，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過：“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張，但是并不離開真實，燕山的確寒冷，的確下雪，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不真實了。魯迅的意思是說，夸張不能離開真實，像李白的這首詩，雖然是夸張，雖然夸張得很大膽，但是它還是真實的。類似的例子還有《橫江詞》里的“一風(fēng)三日吹倒山”，《蜀道難》里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些例子都是明顯的夸張，而又不險怪、不真實。四、李白的詩歌的豐富奇特的想象。李白的詩歌具有豐富的奇特的想象力，有的詩讓我們讀起來覺得真是一種奇想。比如他有一首送別詩，題目叫《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他說：“狂風(fēng)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朋友到咸陽去，到長安去，我的心也跟著一起去了。怎么去的呢？我的心是杯狂風(fēng)吹去的，并且西掛到咸陽樹上。李白可以想象自己的心被狂風(fēng)吹起，吹得那么遙遠，吹到了咸陽，不但心被狂風(fēng)吹到咸陽，而且自己的心可以掛在咸陽的樹梢上，好像一個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這樣的送別詩，讀了以后真讓人拍案叫絕。還有一首詩，題目叫《與夏十二登岳陽樓》，其中有這樣兩句：“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蔽业某钚谋淮笱銕ё吡恕＿@當(dāng)是李白和夏十二登上岳陽樓的時候，看到一群大雁從天上飛過。他說：大雁把我的愁心也帶走了?？吹竭@樣遼闊的景象，自己的憂愁也被大雁引帶而去，消失了，故說：“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卑淼臅r候，月亮從東山上升起來。他不說月亮從東山上升起來，他說山銜著一輪美好的月亮來了。給我送來了這樣一輪美好的月亮。他還有一首著名的七言絕句，題目叫《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朋友王昌齡被貶官到龍標(biāo)，他聽到這個消息，詩人當(dāng)然為朋友的降職而感到憂愁，就寫了這首詩寄給王昌齡，詩曰：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在一個暮春的季節(jié)，楊花已經(jīng)落盡了，子規(guī)鳥叫起來了，這個時候我聽說你要降職到龍標(biāo)，到龍標(biāo)要越過五溪，我不能夠送你去，我只能夠把我的愁心寄托給明月帶走，陪著你一直走到夜郎的西邊。因為龍標(biāo)在西南的偏遠地區(qū)，月亮是從東邊升起來，向西邊落下去的，所以李白想象可以把自己的愁心托明月捎走，讓明月帶著我的愁心陪伴你，一直到你貶官的龍標(biāo)那個地方去。李白想象自己的心可以離開身體，飛向遠方，或者是隨著狂風(fēng)，或者是隨著大雁，或者是隨著明月。在這樣天真的想象里，表現(xiàn)了深厚的感情。李白的豐富想象，還表現(xiàn)在大自然的人格化和個性化上。他有一首詩，題目叫做《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斛斯是他一個朋友的姓，是一個復(fù)姓)，在這首詩里有這樣兩句：“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卑頃r從青山上走下來，山月跟著我一塊兒回來了。我們讀這兩句詩的時候，總覺得詩人還像個小孩一樣。我們小時候，走路時，常感到月亮是在與人一道前行，常常有這種疑惑：月亮為什么老跟著我走呢?李白這詩的想象很天真，他保持了孩子的童心，同時也把山月人格化了，山月好像是他的同伴，和他一起從終南山下來。他還有一首詩，題目叫《月下獨酌》，其中有這樣兩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一個人喝悶酒，總希望有人作伴，那么誰來跟他作伴呢? “舉杯邀明月”，請明月來跟我作伴。不但有明月作伴，而且還請自己的身影也來作伴(甽月照著白己會在地上留下了身影)。這樣，“舉杯邀明月”，對影就成了三人?！叭恕笔侵缸约骸⒚髟潞妥约旱纳碛?。這也是把明月和身影都人格化了。還有一首詩叫做《待酒不至》，其中有這樣一句：“山花向我笑?！边@句詩簡直就是白話。山花會笑嗎？當(dāng)然不會。但開放的山花就如人的笑臉，山花也被人格化了。在李白的筆下，大自然常常是具有生命的。我們再看他的一首著名的五言絕句，題為《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坐在敬亭山上，看到了鳥，看到了云，可是時間一久，漸漸的”鳥飛盡”了，云也到什么地方自去消閑了，“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剩下的只有敬亭山了。而這個敬亭山是既不會飛走，也不會去消閑，只有這敬亭山與詩人相對而坐，“相看兩不厭”?！皟刹粎挕?不僅敬亭山李白看不厭，對于李白，敬亭山也看不厭。人看山，山也看人；人愛山，山也愛人。這是詩人獨自久坐產(chǎn)生的遐想。我們曾經(jīng)學(xué)習(xí)過南朝著名詩人謝靈運的山水詩，如果把李白的這一類詩和謝靈運的山水詩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兩個人的詩風(fēng)是很不相同的。謝靈運只是客觀描寫刻畫山水容貌姿態(tài)，不太見到詩人自己的性靈、性情。而李白則總是把大自然人格化、個性化，大自然是他的朋友。風(fēng)格迥然不同。五、清新、豪放的語言藝術(shù)。李白語言的主要特點是清新、豪放。他不拘于格律，不雕琢字句，一切統(tǒng)一于自然。他有兩句詩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崩畎椎倪@兩句詩，恰好可以用來說明他自己的語言特色。例如他的很有名的一首詩《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秋天來到了，婦女都在搗衣。搗衣做什么呢?是為了做衣服；為什么要做衣服呢？因為已經(jīng)到了秋天，天氣寒冷了，而丈夫卻遠在邊關(guān)。做成衣服以后，要送給遠在邊疆的丈夫御寒?！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整個的長安城，在夜里，在月光之下，到處都聽到婦女搗衣的聲音。這種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秋風(fēng)是不能把它吹盡的，暗示著搗衣婦女之多，也暗示著戍邊的士兵之多。而且這搗衣聲里傳達出一種感情，即思念“玉關(guān)”的之情。“玉關(guān)”就是玉門關(guān)。唐朝時在玉門關(guān)駐扎有戍邊的軍隊。搗衣婦女的丈夫正在玉門關(guān)駐扎著，要把寒衣送到那里去，所以在這搗衣聲中總是流露著思念玉門關(guān)的感情 所以最后兩句說：“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什么時候能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自己的丈夫能夠回家呢?像這樣的語言，的確是很清新的，很自然的，沒有任何的雕琢和修飾。再如他的另外一首有名的七言絕句《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輕舟已過萬重山。這些詩都是用很簡單純自然而又豪放有力的語言表達了極其深厚的感情。前二句語帶夸張，但純?nèi)话自?；后二句形容輕舟之快，亦明白如話?！对绨l(fā)白帝城》詩是用了《水經(jīng)注江水注》的典故的，可是我們讀起來，并不感覺李白是在用典，他的自然就能達到這種地步。另外，李白決不使格律來束縛自己的感情，當(dāng)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往往沖破格律的限制，出現(xiàn)一些散文化的詩句。比如“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歌》），“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錢買”就打破了七言的格式。又如“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蜀道難》)這簡直就是散文的句子。又如在《江夏贈韋南陵冰》這首詩里，他說，“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我倒卻鸚鵡洲?！?我替你捶碎黃鶴樓，你替我把這個鸚鵡洲掀倒。)這也是散文化的句子李白在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散文化的詩句，好像他已經(jīng)忘記是在作詩了。李白還很注意學(xué)習(xí)民歌的語言和吸取當(dāng)時的口語。比如《長干行》，顯然是受了《孔雀東南飛》和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影響?！督男小穭t帶有南朝民歌“西曲”的情調(diào)。他的《橫江詞》：“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別人都說橫江好，我說橫江不好)“儂”是我的意思，在現(xiàn)代的吳語里，“儂”是第二人稱“你”，但在南朝民歌和李白的這首詩里，“儂”是第一人稱“我”。又比如：“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庇秩纾骸耙换匾唤心c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边@些詩都是運用了生動的口語，很富有民歌的風(fēng)味。李白詩歌那變幻莫測的想象，壯麗而優(yōu)美的意象，清新明快的語言，以及豪放飄逸的風(fēng)格，在當(dāng)時就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不但受到同時代的賀知章、杜甫等詩人的盛贊，而且“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任華《雜言寄李白》），至貞元時其詩集已“家家有之”（劉全白《李君碣記》），在社會各界都享有盛譽。李白的詩對后代影響更為深遠，中晚唐的韓愈、孟郊、李賀、杜牧，無不深受其影響，并對其推崇備至，如韓愈稱：“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調(diào)張籍》）宋代的蘇舜欽、王令、蘇軾、陸游、辛棄疾，明清的高啟、楊慎、黃景仁、龔自珍等，都深受李白詩的影響，從而使浪漫、豪放、俊爽的詩風(fēng)得到不斷地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