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個人經(jīng)歷，我們現(xiàn)在了解得還比較清楚，但對于他個人的愛情生活及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就知之不多了。我們從《紅樓夢》中得知賈寶玉是一“情種”，對納蘭性德我們卻無法看到有關(guān)他這方面的直接記載。所幸的是，有些人的真實感情往往會通過自己的作品流露出來。《納蘭詞》中，包含了大量的愛情詞，這些詞寫得情意纏綿、真摯動人。我們雖然無法斷定哪些是作者個人感情的真實寫照，哪些是作者的有感而發(fā)或為寄托某種政治理想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對于每一首詞寫作的準確時間及先后順序也不能確切考定，就是對一些詞表現(xiàn)的是情人間的戀情、夫妻間的愛情還是朋友間的友情，我們也很難區(qū)分清楚，一些詞是“即興”寫作還是過后的回憶也不容易判定，但細讀納蘭性德的詞，仍不難看出他的詞反映了個人愛情的經(jīng)歷或起碼也表明了他對愛情的態(tài)度和看法。在封建社會，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要聽憑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尤其是那些封建官僚家庭，更是要受到門閥觀念和社會地位的影響。在封建禮教的束縛和禁錮下，不知有多少青年因此喪失了個人的幸福甚至抱恨終生。但也有的青年男女一旦有了交往或相識的機會，就沖破封建樊籬產(chǎn)生感情，相知相愛。這在我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和社會現(xiàn)實中都不乏其例。我們從納蘭性德的詞中所表現(xiàn)和流露出的感情可以看出，他很可能就經(jīng)歷了一次這樣痛苦的“戀愛”。在清人的筆記中，也多有這方面的記載，具有代表性的如：“是書力寫寶黛癡情，黛玉不知何人？寶玉固全書之主人翁，即納蘭侍御也”〔（10）〕。把他與小說中的“寶黛之戀”聯(lián)系起來，說明他很可能有相似的經(jīng)歷。在他的詞作中，有首題為《詠紅姑娘》的〔眼兒媚〕，有人說這個“紅姑娘”就是他的戀人，也有人認為他的戀愛對象是他的“表妹”等等。當然這些傳聞未必可靠，我們也很難落實，但從他的詞中，我們又可實實在在地看到他感情上所承受的痛苦磨難，不能不使我們相信確有這樣一段戀情。對于這位姑娘的名姓及詳細情況，我們無法弄清也不必費力去考證，倒是通過記敘和描寫愛情的詞章，可以從中了解納蘭性德的愛情的經(jīng)歷和觀念，從他的每一首表現(xiàn)愛情的詞中都可以看到一個生動的場面和體會到作者如海濤般涌動的情感，我們從中擷取一些表現(xiàn)特定場面的詞并連綴起來，不僅可以看出他愛情經(jīng)歷的過程和感情發(fā)展的脈絡(luò)，也能得到他的一部“戀愛史”，請看如下的幾個場面：〔浣溪沙〕十八年來墮世間，聽花嚼芷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這首詞記述了詞人在18歲那年，開始萌發(fā)了愛的欲念，于是就注意打扮和修飾自己，整日口中嚼著香草，在琵琶上彈弄著相思的樂曲，但卻不知去向哪個姑娘表達。只能在燈下獨自沉浸在對姑娘思念的幻想中，即使看好哪個姑娘也無從言起。這當是他萌生愛情欲望的開始?！踩鐗袅睢痴寝A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空l?。繌拇唆〖y燈影。這首詞記錄了他在暮春花落時節(jié)，與一姑娘在院中金井邊偶然相遇，乍見之下，通過一瞥驚鴻的剎那間對視的眼神相撞，兩人內(nèi)心都激起了難以抑制的情愫，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此開始在簟席之上、燈影之下，油然而生的相思之情卻難以排遣。這當是記載他與心上的姑娘第一次相見的時間、地點和當時的心情?！奥浠t冷”則可能是無意中言中了他們愛情不幸的悲劇結(jié)局?！布t窗月〕夢闌酒醒，因循過了清明。是一般心事，兩樣愁情。猶記回廊里誓生生。金釵鈿盒當時贈，歷歷春星，道休孤密約，鑒取深盟。語罷一絲清露溫銀屏。這首詞說的是兩人自暮春相見，到清明時關(guān)系就已發(fā)展到了在回廊里幽會，雖然他們都明知前途險阻重重、難以結(jié)合，但仍互換了信物，并山盟海誓地私定了終身。這當是表明他們的愛情已發(fā)展到了難分難舍并互相表明矢志不渝決心的階段。〔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情，轉(zhuǎn)過回廊叩玉釵。這首詞寫他們在熱戀期間一次值得回想的美妙場面。臨江仙〕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這首詞表現(xiàn)的是作者與姑娘相約幽會，可時已半夜，愛人卻久候不至，面對凄涼夜景，作者感到內(nèi)心焦慮和孤寂。這當是表明他們的愛情已遇到強大勢力的阻隔和干擾，預(yù)示前景不明。〔浣溪沙〕五字詩中目乍成，盡教殘福折書生，手捋裙帶那時情?！髡咄ㄟ^回憶幽會情景表現(xiàn)復(fù)雜的內(nèi)心感情。雖然在幽會時以“手捋裙帶”的“愛撫”動作表面上表現(xiàn)了幸福甜美的情景，但當時內(nèi)心卻充滿了苦澀和愧疚心情。這當是表明作者對他們的愛情沒有進展而陷入苦悶煩惱的境地?！铲o橋仙〕倦收緗帙，悄垂羅幕，盼煞一燈紅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盡荒雞唱了。兩人在一起讀書到很晚，連打開的書也顧不上收拾，將燈擰小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垂下的羅紗帳中，完全顧不得可能由此引起的世人嘲諷和名譽損失。雖然當時充滿了幸福和喜悅，但畢竟是偷期密約，不能成為合法夫妻，對此現(xiàn)實又無可奈何，心中不平，只能以反詰的語氣對姑娘耳語，這難道是我們“緣淺情薄”？還是“好事多磨”？時間過得很快，天已快亮了，真想把心一橫，索性任雞去叫，他們就這樣任人去說而再不分離。這當是表明他們的愛情發(fā)展到最高階段。他們之間的愛情經(jīng)歷就是這樣一步步從最初的一見鐘情很快發(fā)展到了兩情歡洽、情意濃烈的階段，其間雖充滿了酸甜苦辣的個中滋味，但他們的愛情畢竟是真心的，可就是這樣一對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青年，卻未能“有情人終成眷屬”，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和怨恨。在《納蘭詞》中，我們雖然看不到造成這種現(xiàn)狀的直接原因，但卻可以肯定，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他們雖盡了努力但終于未能沖破封建樊籬的阻隔，表面上順從了但卻以內(nèi)心的郁悶和不滿來表示抗爭。在我們上面提到的〔臨江仙〕下闕中，他就直接寫道：“原是瞿塘風(fēng)間阻，錯教人恨無情。幾回腸斷處，風(fēng)動護花鈴?！弊髡咴谶@里借兇險難測的自然現(xiàn)象暗喻他們面對的是一條何其難逾的鴻溝，雖然當時也曾錯怪愛人失約無情，但終于還是明白了這種“風(fēng)”是造成幾次“斷腸”的元兇。形式上割斷了，但從此卻陷入了長期痛苦的相思之中。在一首〔浪淘沙〕中，他寫道：“紅影濕幽窗，瘦盡春光，雨余花外卻斜陽。誰見薄衫低髻子，還惹思量。莫道不凄涼，早近持觴。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里，瞥見回廊?！弊髡咭云嗤竦那檎{(diào)，回憶當時與姑娘在回廊密約，但時過境遷，留下的只是令人斷腸的夢景，充分表達了相思之苦。在一首〔虞美人〕中，他說：“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边@應(yīng)當是他實寫與姑娘被迫分手后的“十年”中，無時不保持對心上人的苦苦思念之情。他不僅痛苦地相思，也還進行深深的自責。在一首題為《擬古決絕柬友》的〔木蘭花〕中他寫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事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痹娙艘砸粋€被拋棄的少女的口吻進行訴說，充滿了哀怨，以“只如初見”開頭，表明對負心人的愛恨交集的復(fù)雜心理，以李隆基與楊貴妃的愛情典故，指責“錦衣郎”負心薄情、忘恩負義，違背了兩人當日所訂的“比翼連枝”的誓言。這些話站在對方立場說出，更表明了他的自責之痛。他在一首〔少年游〕的詞中說：“薄情轉(zhuǎn)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更是表明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不得已的難言之隱。他想通過對自己的指責，求得減輕精神的壓力或得到解脫，他越是指責自己，越是說明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程度。他在詞中，還對自己的遭遇表現(xiàn)了強烈的不滿和反抗情緒。有首〔昭君怨〕：“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弦聲，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謝，繡背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弊髡唛L期出入皇宮深禁，深深了解被封鎖宮禁中的宮女的痛苦，以她們的痛苦作背景寄寓自己的感情。不僅如此，他在一首〔阮郎歸〕中說：“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欽牛津，相對忘貧?！痹谶@首詞的上闕中，他憤憤地發(fā)問上蒼，把一對有情人隔作兩處，使他們痛苦相思卻不能相親，自然界美好的春天讓誰享受？在下闕他連用三個典故，來表明自己也要為了愛情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天上人間亙隔也在所不惜，甚至寧愿拋棄現(xiàn)有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而換取與心上人的“清貧廝守”。當然對于以上詞中所述的愛情經(jīng)歷，我們不能完全就斷定一定是作者的個人親身經(jīng)歷，但這并不重要，我們可以由此看出納蘭性德個人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最低限度也說明了他對那些為爭取婚姻自由、個人幸福而敢于挑戰(zhàn)，并不顧一切去沖破封建禮教束縛的青年男女還是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和贊揚。而納蘭性德這樣的“貴介公子”能有這樣的認識和態(tài)度也屬難能可貴。納蘭性德還寫過許多表現(xiàn)夫妻愛情的詞，同樣也可表明他的愛情觀。他一生有過兩次婚姻，原配盧氏死得很早，有關(guān)她家庭和個人的情況我們知之甚少，只是從納蘭性德19歲時所作的七絕《艷歌》中有“歡近三更夢短休，一宵才得半風(fēng)流”等記敘夫妻闈中秘密情節(jié)的詩句表明，此時他已結(jié)婚。從他悼亡婦的詞表明盧氏逝于康熙十六年暮春，這年納蘭性德23歲，由此推斷，他們僅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之后，納蘭性德又續(xù)娶了繼室官氏。有關(guān)他兩次婚姻的具體情況我們都不得而知，但從他記錄和描述婚后生活的詞章可以看出，他與盧氏、官氏夫妻之間感情甚篤，婚后生活甜蜜幸福，為此，他曾寫下過很多表現(xiàn)美好生活和夫妻恩愛的詞章。納蘭性德作為康熙寵信的殿前侍衛(wèi)，經(jīng)常要入宮當值或隨皇上巡視、狩獵，這樣能廝守在家的時間就不多了。因此，他常填一些思念家室的詞作。如〔相見歡〕“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紅燭淚，青綾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fēng)?！痹~的上闕，作者回憶在家與妻子兩情濃濃的情景，下闕則實寫客居的孤寂。又如在題為《蕭寺紀夢》的〔尋芳草〕中寫道：“客夜怎生過？夢相伴，綺窗吟和，薄嗔佯笑到：若不是恁凄涼，肯來么？來去若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边@首詞則明顯表現(xiàn)自己客居佛寺，在夢中與妻子相會，由妻子“薄嗔佯笑”地責怪，體會出夫妻緊偎、情意纏綿的甜蜜幸福，可一夢醒來，面對佛寺中的“硫璃火”，更感凄涼蕭索，惆悵有失了。他還通過想象妻子思念自己的情景，表現(xiàn)這種心情，使感情更加突出真切。有首〔南鄉(xiāng)子〕《搗衣》這樣寫道：“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zhuǎn)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里回時仔細量。支枕怯空房，且拭清坫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凄涼，月到西南更斷腸?！边@首詞寫了當丈夫出門在外，妻子獨守空房，思念征夫的悲苦心情和凄涼情景。在納蘭性德與盧氏的幾年夫妻生活中，兩人建立的恩愛感情，一直使他難以忘懷。盧氏去世后，他寫了許多悼亡詞，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真摯感情和凄婉悱惻的格調(diào)同樣催人淚下，如在《金縷曲》中他說：“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薄拔易越K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痹凇矓偲其较场持兴f：“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本褪嵌嗄旰?，他仍寫道：“此情已自成回憶，零落鴛鴦，十一年前夢一場?！背浞终f明了他對盧氏的愛情始終沒有淡薄。從以上表現(xiàn)夫妻之情和悼亡的詞中，雖可看到納蘭性德忠于愛情的可貴品質(zhì)，但詞作的令人傷感的情調(diào)也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寫愛情寫得那么哀婉悱惻是不是另有用意？納蘭性德深得詞貴婉曲、忌淺露的要旨，因此他在詞中會不會以曲筆方式表達深意？或是情另有所寄？都值得我們深思。我們知道，即使在封建社會，表現(xiàn)婚外愛情的詩詞寫得太多太露也會招人非議甚至譴責，但如果是表現(xiàn)夫妻愛情則另當別論，至于悼亡之作更可盡情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他借對盧氏的思念抒發(fā)內(nèi)心的真實感情，不是沒有可能。諸如此類問題，還有待我們進一步深入探討。（1）《清史稿》本傳（2）昭櫣《嘯亭雜錄》卷九（3）徐乾學(xué)《通志堂集序》（4）《通志堂集》卷十五《淥水亭雜識一》（5）徐乾學(xué)《通志堂集序》（6）《清史實錄》（7）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卷七十七《淥水亭雜識跋》（8）俞樾《小浮梅閑話》之十八《曲園雜纂》（9）《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54頁，矅蝯《紅樓佚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10）錢靜方《紅樓夢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