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認識，不是什么意見或主張。它深信人活著世上的時候，它就該這樣活著；到人死的時候，它就跑到和自己又親切又合適的境界去，不受人間疾苦的困擾了。西米和齊貝啊，經(jīng)過這樣教養(yǎng)的靈魂，在脫離肉體時，不會消失，不會被風吹散，不會變?yōu)闆]有，這都是不用害怕的”?！　√K格拉底說完，靜默了好一會兒，顯然是在細想自己的話。我們多數(shù)人也和他一樣。不過西米和齊貝交談了幾句話。蘇格拉底看見了，就說：“你們覺得我講的不周全嗎？假如有人要把這個問題討論得徹底，那么確實還有許多疑難的題目，許多可以攻擊的弱點呢。假如你們計較的是別的事，我沒什么要說的。假如你們對我講的話不太理解，認為當前的問題還可以談得更深入些，而愿意和我一起討論，覺得和我在一起你們能談得更好，那么，別遲疑，說出來大家一起討論”?！　∥髅渍f：“蘇格拉底，我給你老實說吧。我們倆各有些疑惑的事想問你，聽聽你的回答。他呢，讓我問。我呢，讓他問。我們都怕打擾你，打不定主意。因為在你當前不幸的情況下，問這種問題怕不合適”?！　√K格拉底聽了這話，溫和地笑著說：“啊，西米！我并不認為我當前的處境是不幸的。我連你們都說不信，要讓別人信就更難了。你們以為我和平時不同啦？脾氣壞啦？你們好像把我看得還不如天鵝有預見。天鵝平時也唱，到臨死時，知道自己就要見到主管自己的神靈了，快樂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響亮最動聽的歌?？墒侨酥粸樽约号滤溃驼`解了天鵝，以為天鵝為死而悲傷，唱自己的哀歌。他們不知道鳥兒餓了、凍了、或有別的苦惱，都不唱的，就連傳說是出于悲傷而啼叫的夜鶯、燕子或戴勝也這樣。我不信這類鳥兒是為悲傷而啼叫，天鵝也不是。天鵝是阿波羅的神鳥，我相信它們有預見。它們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快樂的歌。我相信我自己和天鵝伺候同一位主子，獻身同一位神靈，也從我們的主子那兒得到一點天鵝的預見。我絲毫也不輸給天鵝。我臨死也像天鵝一樣毫無愁苦。不用我多說了。趁雅典的十一位裁判官還容許我活著的時候，隨你們問什么，都提出問題吧”?！　∥髅渍f：“好。我就把我的困惑告訴你。接下來就讓齊貝說說他為何對你講的話不完全同意。我想啊，蘇格拉底，也許你自己承認，在我們還活著的時候，我們談論的這些事是講不明白的。要得到明確的知識，或是不可能，或是很困難。不過，一個人如果不是弱者，一定要用種種方法，從各方面來探索有關這些問題的一切議論，不到精疲力盡，絕不罷休。因為他沒別的選擇。他或許會學到或發(fā)現(xiàn)有關這些事的真相；如果不可能，他只能把人間最有道理、最顛撲不破的理論當作航行人世的筏，登上這個筏，渡入險惡的世途。除非他能找到更結實的船只，就是說，得到了什么神圣的啟示，讓他這番航行更平穩(wěn)。所以我現(xiàn)在向你提問，從不覺得慚愧，你也正鼓勵著我呢，我以后也不至于怪自己當時有話不說了。因為，蘇格拉底呀，我細細思考了我的的談話，不論是自問自答，或是和齊貝一起商討，總覺得不夠滿意”?！　√K格拉底回答說：“我的朋友啊，你也許是對的。不過你說說，你是在哪個方面不夠滿意呀？”?！　　安粷M意的在這一點。我們可以用琴、琴弦、音樂的和諧來照樣論證。和諧可以說是看不見、無形的。畫好的琴上彈出來的音樂很美，也很神圣?？墒乔俸颓傧夷兀帽仁巧眢w，都有形體，也是復合的，屬于塵俗、現(xiàn)世的東西。假如有人把琴砸壞了，把琴弦剪斷了，假如他照你的論證，堅持說和諧不會消失，還存在呢，行嗎？琴和琴弦是屬于現(xiàn)世的東西。盡管琴弦是斷了，琴和弦還存在啊。和諧相當于神圣而永恒的東西，倒比現(xiàn)世的先消失，這是絕不可能的呀！他就只好硬說了，琴和琴弦一定會爛掉，無法防止；和諧一定還在什么地方存在著呢！蘇格拉底呀，我不妨說說我們對靈魂是什么想法，我覺得你自己心上一定也想到過。我們的身體是由熱、冷、濕、燥等等成分組成的。靈魂就是這些成分調和得當而產(chǎn)生的和諧。如果靈魂是和諧，那么，身體一旦有病，太松懈或太緊張了，靈魂不論多么神圣，它就像聲調里的和諧，或一切藝術品里的和諧，必定就消失了；而身體殘余還能保存好一段時候，直到燒掉爛掉才會沒有呢。假如有人說：靈魂是人身各種成分的調和，人到了所謂死的時候，先死的是靈魂；我們對這番議論怎么回答呢？”?！　√K格拉底機靈地看著我們，他常有這種表情。他微笑著說：“西米反駁得有理。你們有誰比我頭腦靈敏的，為何不回答他呀？因為他好像贏得了一個好分數(shù)。不過我想，還是先聽聽我們的朋友齊貝對我們議論要挑什么毛病。這樣呢，我們可以有時間想想怎么回答西米。等他們兩人說完了：如果他們說得對，我們就同意：如果不對，我們就可以為自己辯論。齊貝，來吧，說說你的困惑”?！　　昂?，你聽我說。我覺得我們這番議論沒有完全解決問題，仍然沒有駁倒我上次提出的抗議。我承認我們這番議論很巧妙、也很明確的證實了靈魂在投胎前已經(jīng)存在——可以這么說吧？可是人死后靈魂還存在嗎？我覺得好像沒有證明呢。不過我對西米的反駁并不同意。他認為靈魂不如肉體強，也不如肉體經(jīng)久。我認為靈魂從各方面都遠遠勝過肉體。反駁我的人可以說：“你怎么還不相信呀？你看看，人死后弱的部分還存在呢，強的部分至少也該和弱的一樣經(jīng)久啊，你不想想嗎？”現(xiàn)在看我對這人怎么回答，看我是不是有點道理。我想最后也照西米那樣打個比方，可以把意思說得更清楚些。比如說，有個編織工人死了。有人說，這編織工人沒死，還很健康的在什么地方待著呢，他這話是有憑據(jù)的。他說，編織工人織的衣服，而且是經(jīng)常穿的這件衣服還完整、還沒消失呢，不就證明編織工人還存在嗎？如果別人不信，他就問：人經(jīng)久？還是人穿的衣服經(jīng)久??？回答是人比衣服經(jīng)久得多。這人就自以為有了千真萬確的證據(jù)，證明編織工人還活著，因為不如他經(jīng)久的衣服還沒消失呢”。　　“不過我認為這人說得不對，西米。我請你特別注意我的講話。誰都會了解這人是在胡說。因為這個編織工人織過很多件衣服，也穿破了很多件。他比他織的衣服經(jīng)久。他織的衣服雖然不少，可是一件件都穿破了，只剩最后一件還完整。最后那件衣服的完整，并不能證明人不如衣服經(jīng)久呀。我想這個比喻同樣也適用于靈魂和肉體。靈魂比肉體經(jīng)久得多，肉體不如靈魂經(jīng)久，也比靈魂弱。我可以進一步說，一個靈魂要磨損幾個肉體，長壽人的肉體尤其耐磨。假如人活著的時候，肉體一直在改變著，直到壞掉，而靈魂一直在磨損了一個肉體又換個新的，那么，靈魂到死的時候，一定還附著最后的一個肉體呢。只有這個肉體比靈魂生存得長久。靈魂一死，這肉體就就顯出它原來的弱質，很快就爛掉了。照我這說法，我們死后靈魂還在什么地方待著就是拿不定的了。假如，蘇格拉底，假如照你的說法，靈魂在我們出生前已經(jīng)存在，我不妨再放寬點說，有些靈魂在我們死后還存在，一次次重生——因為靈魂的性質很強，經(jīng)得起多次重生——就算有這回事，也保不定靈魂到末了會經(jīng)受不起而徹底死掉，只是沒人能預先知道哪一次的肉體的死亡也把靈魂摧毀；這是誰也不能知道的。如果我說得不錯，那么，誰要是對死抱有信念，那就是愚蠢的信念，除非他能證明靈魂壓根兒是不朽、死不了的。不然的話，一個人到臨死，想到自己死后，靈魂隨著也徹底消失了，他一定會害怕的”。　　我們所有的人事后還記得，當時聽了他們兩人的話，心里很不舒服。因為我們對先前的論證已經(jīng)完全信服了，這會兒被他們一說，又糊涂了，也不放心了。不但覺得過去的論證靠不住，連以后的任何淪任都不敢相信了。我們只怕自己的判斷都不可信，這種事是不能明確知道的?！　∫疗嬲f：“哎，斐多，我同情你。我聽了你這話，自己心里也產(chǎn)生了疑問：”以后，我們還能相信什么論證呢？因為蘇格拉底的論證是完全令人信服的，現(xiàn)在也被駁倒了”，我自己向來就深信靈魂是一種和諧，聽你一提起。我就想到自己以前是相信這話的?，F(xiàn)在再要讓我相信人死了靈魂不隨著一起死，得另找別的論證了。所以我求你把蘇格拉底的談話怎么談下去，說給我聽聽。他是不是也像你們一伙人那樣不舒服呀？他還是沉著地為自己辯護呢？他的辯護成功嗎？你盡量仔細地如實講，好嗎？”。　　斐多說：“伊奇，我向來敬佩蘇格拉底，可是從未像那天那么佩服。他現(xiàn)成有話回答是可以料想的，可他卻使我驚奇了。一是驚奇他聽年輕人批駁的時候那副和悅謙恭的態(tài)度，二是驚奇他多么靈敏地感覺到他們倆的話對我們大伙兒的影響；最后呢，驚奇他糾正我們的本領。我們逃亡敗北了，他能叫我們轉過身來，再跟著他一起究查我們的論證”?！　∫疗嬲f：“他怎么叫你們轉身回來的呢？”?！　§扯嗾f：“你聽我說。我當時坐在他右手的一只挨著臥鋪的矮凳上，他的座兒比我高得多。他撫摸著我的腦袋，把我領后的頭發(fā)一把握在手里——有時他喜歡這樣撫弄我的頭發(fā)，他說：“斐多啊，明天你也許得把這漂亮的頭發(fā)絞了“?！　∥艺f：“看來得絞了，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說：“假如你聽我的話，就別絞“?！　∥覇枺骸澳俏以趺崔k呢?”?！　　凹偃缥覀兊恼撟C到此就停止了，再也談不起來了，你今天就絞掉你的頭發(fā)，我也絞掉我的頭發(fā)。古代的希臘人，吃了敗仗就發(fā)誓說，若不能轉敗為勝，從此不養(yǎng)長頭發(fā)。我也照樣發(fā)誓：我要是駁不倒西米和齊貝，我要是你，就絞頭發(fā)”?！　∥一卮鹫f：“可是人家說，即使是大力神，也抵不過兩個對手”?！　∷f：“哎，還沒到天黒呢，你可以叫我來做你的駕車神，來幫你一手”?！　∥艺f：“我向你求救，是我這駕車的求大力神，不是大力神求駕車的”?！　∷f：“都一樣，不過我們首先要防備一個危險”?！　∥覇枺骸笆裁次ｋU?”?！　　坝行┤俗兂闪恕畢拹喝祟惖娜恕?。我們也有危險變成‘厭惡辯證的人’。一個人要是厭惡辯證，那就是糟糕透頂?shù)氖铝?。厭惡辯論和厭惡人類出于同樣的原因。厭惡人類是出于知人不足而對人死心塌地的信任。你以為這人真誠可靠，后來發(fā)現(xiàn)他卑鄙虛偽。然后你又信任了一個人。這人又是卑鄙虛偽的。這種遭遇你可以經(jīng)歷很多次，尤其是你認為最親近的朋友也都這樣，結果你就老在抱怨了，憎悢所有的人了，覺得誰都不是好人了。這情況你注意到?jīng)]有？”。　　我說：“確實有這情況”?！　∷又f：“假如一個人還不識人性，就和人結交，他干的事就是不美的，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假如他知道了人的性情，再和人打交道，他就會覺得好人和壞人都很少，在好壞之問的人很多。因為這是實在情況”?！　∥覇枺骸边@話是什么意思？”。　　“就譬如說大和小吧，很大的人或狗或別的動物，很小的人或狗或別的動物都是少見的。或者再舉個例子，很快的或很慢的，很丑的或很美的，很黑的或很白的，都是少有的。就我所舉的這許多例子里，極端的都稀罕，在兩個極端中同的卻有很多，你沒注意到嗎？”。　　我說：“確實是的”?！　√K格拉底說：“假如我們來個壞蛋競賽，最出色的壞蛋也只有很少幾個，你信嗎？”?！　∥一卮鹫f：“很可能”?！　∷f：“是的，很可能。人是這樣，論證在這方面并不一樣。我們只是在談論的時候把人和論證扯在一起了。不過我們對人或論證會產(chǎn)生同樣的誤解。有人對辯論的問題并沒有理解清楚，聽到一個議論就深信不疑。后來又覺得不對了，究竟對不對他也不明白。這種情況會發(fā)生好多次。以后呢，有些人，尤其是成天老愛爭論的那種人，就自以為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了；他們與眾不同，他們發(fā)觀世界上一切言論、一切東西都是拿不穩(wěn)、說不定的，都像海峽湍流的潮水那樣，一會兒升高，一會兒下落，都穩(wěn)定不了多少時候”?！　∥艺f：“是的，這很對”?！　∷f：“假如有人相信過某些斷不定的論證，他不怪自己頭腦不清，卻心煩了，把錯誤都指在論證上，一生就厭恨、唾棄論證了。說不定真有那么一套正確的論證，而且是可以學到的，可是這個厭恨論證的人就永遠求不到真理，沒法兒知道事物的本質了。斐多啊，這難道不可悲嗎？”?！　∥艺f：“我發(fā)誓，這該是可悲的”。　　他說：“所以我們首先要防備這點危險，心中不能有成見，認為論證都是沒準的。我們倒是應該承認自己不夠高明，該拿出大丈夫的氣概，勤奮地提高自己的識見，因為你和你們一伙人未來的日子還很長，而我呢，因為馬上就要死了。我生怕自己目前對這個問題失去哲學家的頭腦，成了個愛爭論、沒修養(yǎng)的人。這種人不理會事情的是非，只自以為是，要別人和他一般見解。我想，我和這種人至少有一點不同。別人對我的見解是否同意，我認為是次要的。我只是急切要我自己相信。我的朋友，看我這態(tài)度多自私呀。如果我的議論是對的，我有了信心就自己有好處；如果我死了什么都沒有，我也不會臨死哀傷而讓我的朋友們難過。反正我這點無知也不會有什么害處，因為不會長久，就快完了。所以，西米和齊貝啊，我談這個問題時心中是有戒備的。可是你們如果聽從我的話呢，少想想蘇格拉底，多想想什么是真實。你們覺得我說得對，你們就同意；不對，就盡你們的全力來反對我。別讓我因為急切要欺騙自己也欺騙你們，臨死時像蜜蜂那樣把尾部的刺留在你們身上”?！　∷S后說：“我們得接著討論了。先讓我重新記清楚，別讓我忘了什么。西米呢，雖然承認靈魂比肉體神圣也比肉體優(yōu)越，他還是不放心，怕靈魂會先死，因為靈魂像音樂的和諧。齊貝呢，他承認靈魂比肉體經(jīng)久，不過他說，一個靈魂磨損了好幾個肉體之后，說不定哪一次離開肉體時，自己也毀滅。靈魂毀滅就是死，因為肉體的毀滅不算數(shù)，它一個又一個連著毀滅呢。西米和齊貝，我們該討論的是這幾點嗎？”?！　∷麄儌z都同意，他們不放心的是這幾點?！　√K格拉底說：“好，我們對我們先前的論證是全部都反對，還是只反對其中幾點呢？”?！　∷麄兓卮鹫f：“只反對幾點”?！　√K格拉底說：“我們剛才說，認識是記憶。因此，我們的靈魂在投入人身之前，一定是在某處待著呢。你們對這話有何意見？”?！　↓R貝說：“我當時對這點論證很信服，我現(xiàn)在還是很堅定地相信這點論證”?！　∥髅渍f：“我也是。我和他的感覺一樣。假如我對這一點會有不同的想法，我自己也要覺得很奇怪的”。　　蘇格拉底就說：“我的底比斯朋友啊，你對這一點確實有不同想法！照你的意見，和諧是調和的聲音；身體里各種成分像琴弦似的合成一體，靈魂是全體的和諧。那么，我問你，是先有聲音的和諧，還是先有發(fā)出聲音的物體呢？你總不能說，發(fā)出聲音的物體還沒有，就已經(jīng)有和諧了”?！　　疤K格拉底啊，我當然不能這么說”?！　√K格拉底說：“可你不就在這么說嗎？你說靈魂投入人身之前已經(jīng)存在了；而你又說靈魂是身體各部分的和諧。還沒有身體，哪來的和諧呢？你把靈魂比作和諧是不恰當?shù)?。先要有了琴和琴弦和彈出來的聲音，才能有和諧；和諧是最后得到的，并且消失得最早。請問你這前后兩套理論怎么調和呢？”?！　　拔覠o法調和”。　　蘇格拉底說：“不調和行嗎？尤其是關于和諧的理論，總得和諧呀”?！　　笆堑?，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