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于這一論點，德波曾在1988年發(fā)表的《關于〈景觀社會〉的評論》一文中加以說明。他分析道：景觀統(tǒng)治的絕對優(yōu)先權就是根除歷史知識；首先根除的正是全部理性信息和關于最近之過去的評論。關于這一點的證據(jù)是如此明顯幾乎用不著進一步的說明。伴隨著完美的技巧，景觀組織安排了對什么將要發(fā)生的無知，及緊隨其后的對如何理解的忘記。某事越是重要，它就越是被隱藏起來。［1］140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惟有既不知曉歷史，也不再關心存在時，人們才可能一言不發(fā)地順從于景觀呈現(xiàn)給自己的虛假在場。景觀“隔離了來自于它的語境、它的過去、它的意圖和它的結果的所有展示。它是完全不合邏輯的。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同它相矛盾，它有權與自己相抵觸，并修改自己的過去”。景觀，是最喜新厭舊的。各種地攤小報上今天還在不遺余力推崇的商品或者“健康指南”，明天就可能在推銷另一種商品或藥品的廣告里成為被攻擊的對象。更為囂張的是，景觀甚至能直接遮蔽剛剛發(fā)生的事件真相?！巴ㄟ^將新近的過去驅趕進隱匿之所，使每一個人在社會內忘掉歷史精神這一對歷史的放逐，景觀所贏得的珍貴的優(yōu)勢首先是遮蔽它自己蹤跡的能力——遮蔽它最近的世界性征服的真實過程。它的力量似乎早已常見，就像它總是在那里一樣。所有的篡位者都分享這一目標：使我們忘記他們僅是剛剛到達?！保?］141總之，景觀一手遮天，除卻它所愿意呈現(xiàn)的畫面之外，我們的視野里空無一物?！爱斁坝^有三天停止談論某事時，好像這事就已不存在了。因為那時景觀在繼續(xù)議論別的事，總之，自此以后別的事又存在了?！保?］143德波的這個說明可謂一針見血。譬如，現(xiàn)今的媒體動輒宣布對某歌星或公眾人物進行“封殺”，這一招倒是屢試不爽，因為只要有一段時間在景觀中缺席，憑你再如雷貫耳的角色，也將悄無聲息地消失，如石沉大海一般激不起一點微瀾。因為，你的存在其實就是景觀存在；封殺你的景觀呈現(xiàn)，無異于直接謀殺了你。德波說，我們只能感覺和關注當下的影像愿意讓我們了解的東西，但對這些東西從何而來、怎樣發(fā)生我們卻一無所知?！半S著歷史的毀滅，當代事件自身退隱進一種遙遠的寓言般的無法證實的故事領域、未經(jīng)檢查的統(tǒng)計學、靠不住的解釋和站不住腳的推理之中?！比绱诉@般的斷言我們并不非常陌生，但是心中卻也恐懼莫名。掙扎在影像虛幻的光芒之下，德波不無憂傷地斷言，景觀將“是永遠照耀現(xiàn)代被動性帝國的不落的太陽，它覆蓋世界的整個表面并永恒沐浴在自身的光輝之中”［1］43?！　【坝^是關于其自身統(tǒng)治秩序的不間斷的演講，是永不停止的自我贊美的獨白，是其自身生活所有方面極權管理階段的自畫像。景觀關系的那種拜物教的和純然客觀的表象，掩蓋人與人之間和階級與階級之間關系的真正特性：一種帶有其必然規(guī)律性的第二自然對我們環(huán)境的統(tǒng)治。［1］47　　進而，德波認定，“作為當今物品生產(chǎn)不可缺少的背景，作為制度基本原理的陳述，作為一個直接塑造不斷增長的影像對象(d39。images?objets)的發(fā)達經(jīng)濟部門，景觀成為當今社會的主要生產(chǎn)?！保?］43這話指認了景觀在當今社會中不可動搖的掌控地位，即是為今天“社會的主要生產(chǎn)”。言下之意有三：一是今天社會的一切物品生產(chǎn)都已無法掙脫景觀炫示和推銷的背景，甚至可以說沒有景觀，就沒有物品的生產(chǎn)；二是作為一種重要的產(chǎn)品，景觀已經(jīng)造就了自身制造和生產(chǎn)的發(fā)達狀態(tài)，景觀生產(chǎn)儼然成為現(xiàn)今最重要和最顯赫的經(jīng)濟部門；三是景觀對現(xiàn)行資本主義制度基本原理具有關鍵的表象和維系作用，景觀是當今最大的政治。凱爾納指出，德波眼里的景觀就是“去政治化和推廣綏靖政策的工具”，“它使社會主體變得麻木不仁，將大眾的注意力從現(xiàn)實生活中最緊迫的任務上轉移開”。［10］3德波的另一個重要觀點是他明確反對利用媒體來中性地遮蔽景觀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針對西方學界20世紀70年代流行起來的“大眾傳媒時代”的提法，德波批評道：人們寧愿使用“媒體”這個術語而不喜歡談論景觀。通過這一術語人們意欲描述一種純粹的工具，一種公共設施，一種通過最終達到絕對單面性信息交流形式的大眾傳播媒體，來促進新的大量大眾傳播工具的不偏不倚的職業(yè)化的公共設施，藉此，已作出的決定被顯現(xiàn)為消極贊美。［1］137　　作為一種統(tǒng)治形式，德波筆下的景觀與媒介理論所謂的媒體是完全異質的兩種表述，后者指的只是一般的傳播工具。問題的關鍵在于，中立的媒體根本不存在，“形式上看來這些媒體似乎是獨立的，但事實上它總是秘密地與各種各樣特殊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相聯(lián)系”。［1］139就此，德波將理論批判的矛頭直指媒介理論創(chuàng)始人麥克盧漢，指責他一手炮制了所謂人的“身體延伸”的媒介理論王國。德波的批評十分尖刻，他說：麥克盧漢本人，景觀的第一個護教論者，似乎最深信這個世紀低能的人，當他在1976年終于發(fā)現(xiàn)“大眾傳播媒體的壓力導致非理性”，并且修改大眾傳媒的用法正變得十分緊迫時，就改變了自己的思想。這位多倫多的圣哲以前花費了幾十年的時間，對毫不費力的即刻達到的“地球村”所全部創(chuàng)造的無數(shù)的自由感到驚奇。［1］149　　顯然，在德波的理論視界里，并沒有人們津津樂道的工具性媒介，他認為我們看得見的，只是長袖善舞、無處不在的景觀。景觀，是現(xiàn)實資本主義統(tǒng)治無往不勝的新式利器，而關于大眾傳媒時代的動人傳說，不過只是布爾喬亞意識形態(tài)的景觀社會而已。三、分離：表象化景觀的深刻現(xiàn)實背景　　　　在德波看來，造成當今社會景觀化的罪魁禍首，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發(fā)生的分離。十分有趣的是，此時他卻沒有使用人們耳熟能詳?shù)漠惢拍顏順俗⒆约旱年P鍵詞。他甚至說過這樣一句話：“分離(s233。paration)是景觀的全部?！保?］47我注意到，在自己的理論言說中德波始終并未丟棄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批判費爾巴哈宗教批判的邏輯，在此，馬克思的言說又一次被發(fā)揚光大了：　　作為異化思想（alienated thought）之力量與異化力量之思想的哲學，從來就不能獨自替代神學。景觀是對宗教幻覺的具體重構。景觀技術沒有驅散人類將自己異化的力量投射其中的宗教迷霧；相反，它只是將這些迷霧降落到人們生活的塵世，并達到這樣的程度——使生活最世俗的方面也日益變得曖昧不清和令人窒息。代表對世俗生活整體拒絕的幻象天堂不再投向蒼天，而被植入世俗生活自身。景觀是一種將人類力量放逐到“現(xiàn)世之外”，并使人們內在分離達到頂點的技術樣式。［1］46　　眾所周知，馬克思批評費爾巴哈沒有關注宗教神學的基礎是現(xiàn)實生活本身的分離，并指出倘要真正消除人們心中的幻象，惟有削除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而德波則認為景觀就是“對宗教的幻覺的具體重建”，正是它，將生活本身迷霧化了。我們都知道，布爾喬亞啟蒙思想對神學迷霧的否定，實際上就是在重建人們的世俗生活。在鋼筋水泥構筑的工業(yè)化現(xiàn)代性中，幻想彼岸那座美好的上帝之城早已變成自然的現(xiàn)實對象化改造，而神學的禁欲出世也成了感性欲望的解放和現(xiàn)世聲色犬馬的享樂。然而，在德波看來，今天的景觀將人間再度變回“幻象天堂”。景觀中人的真實生活牢牢地被影像幻覺所控制。此時，幻象又在了，然而它不再是彼岸的神性天堂，而就在我們身邊。何其深刻的比喻！一句話——我們好不容易從縹緲的宗教幻覺中踩到了物化的實地上，然而德波卻又讓我們在景觀的迷霧里再度一腳踏空！　　德波認為，對宗教神學的發(fā)生學研究來說，“以階級分工形式表現(xiàn)的社會分工導致了最初的宗教冥想形式：全部權力總是把自身偽裝起來的神話秩序。宗教論證了宇宙論與本體論秩序的合理性，而這種秩序是和統(tǒng)治者的利益一致的；它詮釋并美化了這種利益，而這正是這個社會所不能做到的”。［1］47這話不無道理。社會本身的矛盾和分裂是宗教幻想的最初形式，土地上的等級要由天堂中的等級來神化，說到底，天上的神仙是維護地上人的利益的。在這個意義上看，宗教本身已經(jīng)帶有一定的景觀性，其性質是“一種對缺失的共同認可，是對作為普遍經(jīng)歷的一種整體環(huán)境的具體社會活動的匱乏的虛構的補償”。不過，德波又發(fā)現(xiàn)，比之宗教具有的景觀性而言，今天的景觀則有另一種相反的功能：與此相反，現(xiàn)代景觀則描述了社會所能做到的，但在這種描述中，允許做的事情與可能做的事情是截然對立的。在人們生存狀況的實際改變中，景觀使人們保持了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像一個虛假神圣的上帝，景觀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自己制定自己的規(guī)則。景觀展示其所是：一種以生產(chǎn)力的增長為基礎的、受制于機器的獨立運動的、產(chǎn)生于一種日益精確地將勞動分工碎片化為姿勢和動作的自在發(fā)展的分離力量。于是，工作的目的就只是為了不斷擴展的市場。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所有共同體和所有批判意識都消解了；在這個過程中，相互分離的力量不可能再重新統(tǒng)一起來。［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