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父母和妻子兒女；至于為正義和公理所激奮的人，則不是這樣，那是因為有所不得已的緣故。我雖然怯懦，想茍全性命，卻很懂得舍生取義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繩捆索綁的侮辱呢!再說，奴婢侍妾一類人，尚且能自殺(而不受辱)，何況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茍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糞土一般的牢獄之中，是因為以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實現(xiàn)感到遺憾，以默默無聞而死，而文采不能顯露給后世的人們而感到羞恥。文王被拘禁在里時推演了《周易》；孔子在困窮的境遇中編寫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后創(chuàng)作了《離騷》；左丘明失明后寫出了《國語》；孫臏被砍去了膝蓋骨，編著了《兵法》；呂不韋被貶放到蜀地，有《呂氏春秋》流傳世上；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下了《說難》《孤憤》；(至于)《詩經(jīng)》三百篇，也大多是圣賢們?yōu)槭惆l(fā)郁憤而寫出來的。例如左丘明眼瞎了，孫臏的腿斷了，畢竟（《教參》畢竟；終：終于，始終）不能為世所用，(于是)回家著書，抒發(fā)心中的郁憤，想留下文字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也想用來（研究）探究天道（自然）和人事（人類）的規(guī)律（關系），弄清（通曉）從古至今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形成）成就一家的學說。我確實想完成（果真已經(jīng)寫完）這本書，把它(暫時)藏在名山之中，(以后)再傳給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使它流行（流傳）于大都會，這樣我就補償了前番下獄受刑所遭到的侮辱的債，即使一萬次遭受（羞辱）殺戮，哪里有悔恨呢!可是，這番話只能給（向）有見識的人說，對俗人就難說了。我因為(對皇帝)說話(不謹慎)而遭到這樁禍事，深深地被鄰里同鄉(xiāng)所恥笑，以致使先人蒙受污辱，還有什么顏面再為父母掃墓呢?即使再過一百代，也只是恥辱更甚（重）而已!因此我心思重重，極為痛苦，在家時總是恍恍惚惚，好像丟失了什么，出外時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如今少卿卻教導我推薦賢能之士，這難道不跟我自己的愿望相違背嗎?盡管（即使）我(也)想美化自己，用美妙的言辭粉飾自己，可這對世俗沒有好處，不能被人信任（取信于人），恰恰是只能招致侮辱罷了。這封信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意思，(只能)簡略地說說一些固塞而鄙陋的想法。報任安書支菊生 譯注本篇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處以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實則近于宦官，為士大夫所輕賤。司馬遷由于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感到很為難，所以一直未能復信。關于此信的寫作年代，一說是在漢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另一說是在漢武帝太始四年（前93）。信中還委婉述說了他受刑后“隱忍茍活”的一片苦衷。但他有一條非常堅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價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記》的寫作，絕不能輕易去死，即使一時被人誤解也在所不惜。今天我們讀著這部不朽的巨著，遙想司馬遷當年寫作時的艱辛與堅毅，怎能不對他的崇高精神無比敬佩呢！本篇不僅對我們研究司馬遷的思想以及《史記》的寫作動機和完成過程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并且在文學史上是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古人早就把它視為天下奇文，可與《離騷》媲美。作者長久郁積心中的悲憤，借此文噴薄而出，有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其氣勢之壯闊，令人驚嘆。作者是坦率的，但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又是極其復雜的，他無意矯飾，但三言兩語又無法說清，所以他就一一地如實道來。曲折反復，一波三折，充分表現(xiàn)出筆力的雄健。本文原載《漢書這里以《漢書》所載為底本，以《文選》參校。情意那樣誠懇，好像抱怨我沒有遵從您的教誨，而是追隨了世俗之人的意見。我雖然才能庸劣，也曾從旁聽說過有德之人留傳下來的風尚。諺語說：“為誰去做事？誰來聽從你！”鍾子期死后，俞伯牙終身不再彈琴，為什么呢？士人要為他的知己效力，女子要為喜愛她的人梳妝美容。您的信本應早日回復，正趕上隨從皇上東巡歸來，又忙于一些瑣事，與您見面的機會較少，匆匆忙忙沒有半點空閑，能夠盡情陳述自己的心意。請允許我把淺陋的意見略加陳述，時隔很久沒有回信，望您不要責怪。士人有了這五個方面，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并進入君子的行列。受刑之后得到余生的人，無法和別人相比，并非一代如此，由來已久了。自古以來就以宦官為恥辱。所以常自思自想，往高處說，不能盡心報效誠信，也沒有因出奇的謀略和特殊的能力受到贊譽，取得賢君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為皇帝拾取遺漏彌補缺陷，也不能招納舉薦賢能之人，并讓山野中的隱士顯露才能；對外又不能參加軍隊，攻城野戰(zhàn)，有斬殺敵將奪取敵人軍旗的功勞；往低處說，不能以日積月累的辛勞，取得高官厚祿，使親族朋友都感到榮耀。從前我也曾置身士大夫的行列，在外朝陪著別人發(fā)表些微不足道的意見，沒有借這個時機根據(jù)朝廷法度竭盡自己的才思，如今已經(jīng)身體殘缺成了從事掃除的差役，處在卑賤的地位，還想要昂首楊眉，評論是非，那不是輕慢朝廷羞辱當今的士人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況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容易說清的。我以為戴著盆還怎么能去望天呢，所以斷絕了與朋友的交往，忘記了家庭的事情，日夜都想竭盡自己并不很高的能力，專心致志盡力于職守，以便能夠討好皇上，然而事情竟會大錯特錯，而不是所想象的那樣。然而我觀察他的為人，是能自守節(jié)操的奇士，侍奉雙親講孝道，和士人交往重誠信，在錢財面前廉潔，收取和給予都以義為準則，對有差別的事肯于退讓，對人謙恭，甘居人后，時常想奮不顧身為國家的急難而犧牲自己，從他平素的言行表現(xiàn)來看，我認為他有國士的風度。如今所做的事稍有不當，那些只顧保全自己和妻兒的大臣，接著就把他的失誤盡情夸大，我確實內心里感到痛苦。李陵還沒有覆沒的時候，曾有使者來報告戰(zhàn)況，漢朝的公卿王侯都舉杯向皇上祝賀。我私下沒有考慮自己的卑賤，看到皇上的悲戚哀傷，真心想獻上自己的懇切忠誠，認為李陵平時與軍官們在一起，甘美的食物自己不吃，分東西自己少要，能使人們拼死為他效力，雖是古代名將，也不能超過他。事情已經(jīng)無可奈何，他消滅了那么多敵軍，這戰(zhàn)功也足能顯示給天下了。因此被定為欺騙皇上之罪，最后皇上同意獄吏的判決。我的先輩并沒有立下什么功勞，可以得到皇上賜給的剖符和丹書鐵券，掌管史籍和天文歷法，類似于占卜祭祀之官，本來就是給皇上戲耍的，像畜養(yǎng)倡優(yōu)一樣，是世俗之人看不起的職業(yè)。為什么呢？就是平日自己的工作和職業(yè)造成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臉面受辱，其次是不讓別人用文辭和教令來羞辱，再次是身體被捆綁受辱，再次是換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披枷帶索被刑杖拷打受辱，再次是剃光頭發(fā)、頸戴鐵圈受辱，再次是毀傷肌膚、砍斷肢體受辱，最下等的是宮刑，受辱到頂點了。”這就是說士大夫在氣節(jié)方面不能不進行磨礪。因此，即使有個在地上劃出的監(jiān)牢，士人也絕對不能進去；有個用木頭削成的獄吏審判你，也不能去質對。如今捆綁手腳，戴上枷索，暴露肌膚，受到鞭打，囚禁在監(jiān)獄之中。為什么呢？這是長期用威力制約造成的情勢。這些人都已身居王侯將相，名聲傳到了鄰國，等犯了罪受到法令制裁，不能下決心自殺，在監(jiān)獄里，古今都一樣，他怎能不受辱呢！從這些情況來說，勇敢和怯懦，是權力地位不同造成的；堅強和軟弱，是由所處的形勢決定的。至于那些為義理所激勵的人并不如此，那是由不得已的形勢造成的。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回來后開始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后，才創(chuàng)作了《離騷》；左丘明失明后，才有《國語》的寫作；孫子被砍斷雙腳，編撰出《兵法》著作；呂不韋貶官遷徙到蜀地，世上傳出了《呂氏春秋》；韓非被秦國囚禁，寫出了《說（ｓｈｕ236。這些人都是心中憂郁苦悶，不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所以才記述以往的史事，想讓后來的人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心意。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年來，投身在無用的文辭之中，收集天下散失的史籍與傳聞，考證前代人物的事跡，考察他們成敗興衰的道理，上自黃帝軒轅，下至當今，寫成了十表、本紀十二篇、書八章、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共計一百三十篇。草稿尚未完成，正好遭到這場災禍，我痛惜此書沒有完成，因此受到最殘酷的刑罰也沒有露出怨怒之色。那么，我就可以償還從前受辱所欠的債了，即使受到再多的侮辱，難道會后悔嗎！然而我這番苦心只能對智者講，很難對俗人說呀！況且在背著惡名的情況下不容易處世，處在被鄙視的地位會招來更多的誹謗。每當想到這種恥辱，沒有不汗流浹背沾濕衣裳的。如今少卿卻教誨我要推薦賢士，豈不是和我內心的苦衷相違背嗎？現(xiàn)在即使想粉飾自己，用美妙的言辭寬慰自己，對俗人毫無用處，也不會被信任，只是自討羞辱罷了。信中不能把意思寫盡，只能簡略陳述淺陋之見。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①，再拜言。意氣勤勤懇懇⑥，若望仆不相師用⑦，而流俗人之言⑧。雖罷駑⑨，亦側聞長者遺風矣⑩。諺曰：“誰為為之（14）？孰令聽之！”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15）。若仆，大質已虧缺矣（17），雖才懷隨和（18），行若由夷（19），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耳（20）。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從上上雍（26），恐卒然不可諱（27）。請略陳固陋（30）。①太史公：這里指作者自己。按，古代書信常在開頭先列具寫信人的官職姓名。②足下：古代對人的敬稱。③曩（ｎǎｎｇ，攮）：從前。⑤推賢進士：把舉薦賢士作為要務。教導我待人接物務必要謹慎，舉薦賢士。勤勤：殷勤，誠懇；勤苦不倦。相師用：效法您的意見行事。這里有順從、追隨的意思。”意即好像責備我不效法（遵從）您的教導卻追隨俗人之語，以移其志。⑨罷（ｐ237。駑（ｎ罷駑：這里比喻才能庸劣。這是自謙之詞。身殘：指受了宮刑。（12）尤：罪過。（13）這句《文選》作“是以獨郁悒而誰與語”。ｉ，未）為（ｗ233。（15）鐘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楚人。后來鐘子期死了，伯牙認為已無知音，便毀琴，從此不再彈琴。月）：同“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雕飾，打扮）。（18）隨和：指隨侯之珠與和氏之璧，是春秋時期著名的寶物。（19）由夷：指許由和伯夷，兩人都是被人稱頌的品德高尚的人。逍遙游》；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周滅商后，與其弟叔齊恥食周粟，餓死首陽山。（20）點：污辱。上：皇上。促）卒：急急忙忙的樣子。須臾（ｙ間（ｊｉ224。（23）指意：心意。（24）旬月：滿一個月。漢朝法律規(guī)定，每年十二月處決罪犯，所以這句的意思是說，快到處決罪犯的時候了。雍：地名。（28）左右：原意是左右侍奉的人。（29）長逝者：指任安。（31）闕然久不報：相隔很久沒有答復。為過：見責。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①；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②；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故禍莫憯于欲利④，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⑤。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⑧；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⑨；同子參乘⑧，爰絲變色⑩：自古而恥之。按，《文選》府作“符”?！段倪x》符作“表”。④憯（ｃǎｎ，慘）：通“慘”。⑥刑余之人：受刑后得到余生的人。⑦這句《漢書》原作“非一也”，此據(jù)《文選》增“世”字。這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