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4 頁《尚書正義〃益稷》 )之歌詩， 到了《詩經》時代，與周公的?臸禮作樂?相適應，周初的廟堂之歌 (《周頌》 )，天子諸侯的朝會、宴樂之詩，當然更遵循著?神人以和?、君臣相諧的禮義，表現(xiàn)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適度。於乎皇考，永世克孝?之語，吐露著雖然悲痛卻又頗有節(jié)臸的哀情。如果說《周頌》、《大雅》的抒情，多有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要求的較自覺遵守的話，在?十五國風?中，則有著雖未必全都自覺，卻也符合?中和?要求的頗多實例。好樂無荒，良士瞿瞿?。表現(xiàn)哀傷的如《王風〃君子于役》，雖然?君子?之征役已?不日不月?、無有歸期，但妻子的憂傷卻只用了?如之何勿思?一句傾吐，最終歸結到?君子于役， 9 茍無饑渴?的深摯祈愿；《邶風〃谷風》的女主人公，分明已淪于被丈夫遺棄的境地，但在回憶所受?有 洸 有潰，既詒我肆?的虐待時，依然期望著丈夫的改悔，甚至哀哀地企求著?德音莫違，及爾同 死?。如《九章〃惜誦》，寫詩人在?忠何罪以遭罰兮?的痛苦、不平中，仍不忘訴說對君王的思念，表達著?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女何之?的伏節(jié)和守志?？鬃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思無邪?概括《詩經》的表現(xiàn)風貌，后儒指稱?楚辭不皆是怨君?、《離騷》?如赤子婉戀于父母側而不忍去?的情感特點 (見沈德潛《說詩 晬 語》，收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新 1 版《清詩話》下冊 )，應該說都是精當而有據(jù)的。這種美，其實正是對人們日常生活中相對和諧關系的反映，表現(xiàn)著哀樂之情抒發(fā)的一種常態(tài)。只要不是在人性受到壓迫、摧殘的大痛、大苦境地，只要不是在意外遭逢的大喜、大樂之際，?中和?應該 10 是人性之美的正常表現(xiàn)，也是藝術之美的重要準則。……因為這種美德與情感及行動有關，而情感有過強、過弱與適 度之分。亞氏后于孔子一百多年，其提出的?適中?是?美?的情感表現(xiàn)主張，竟與孔子如出一轍。當意外的喜悅超出了預期的企望，有節(jié)臸的微笑就會情不自禁變?yōu)槌☉汛笮Γ划斏硎艿耐纯嘁褳樯胍?、咽泣所難以舒泄，則捶胸、頓足的號哭，亦為人情之所難免；至于郁積的憤懣終于無可遏抑，那么又有誰能阻撓它怒火萬丈的噴發(fā) ?在這種處境或條件下，人們的情感表現(xiàn)就難以選擇?不淫?、?不傷?的?中和?，而總要發(fā)為敢笑、敢 ?詩、騷?的情感表現(xiàn)，也正兼有這樣一種?激切?的取向。這類詩作抒寫青年男女的相戀，或?留?棲于?丘麻?田中，或?偕藏?于?蔓草?叢間，甚至于丟棄了?績麻?勞作，屢屢?婆娑?于 枌 、栩樹下。不過孔 11 子生于春秋，更注重于社會政治上的?克己復禮?，對此類男女交往的古俗，并未從?禮義?上嚴加指斥，故只舉《關難》以作?樂而不淫?的正面引導。既然指其為?淫?，當然就很難說它們是?止乎禮義?的了?！锻躏L〃中谷有 蓷 扌 》抒寫?有女仳離?之悲思，自?慨其嘆矣?以至于?條其 歗 矣?，其傷痛豈可用?中和?解說 ?《魏風〃伐檀》表現(xiàn)對剝削者不勞而獲的憤懣，終于發(fā)為?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的責問，其情感又豈止是?怨而不怒? ?至于《陳風〃墓門》的?墓門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歌以訊之?，唇吻間分明可聞其怒而切齒之音；《 鄘 風〃相鼠》的?相鼠有齒，人而無止。即使是頗遵 禮義的許穆夫人，當其面對阻撓她返國吊唁的許國大夫時，也不免高聲怒斥?許人尤之，眾臻且狂? (《 鄘 風〃載馳》 )；即使是貴為天子的近臣，激于對昏亂朝政的義憤時，也不免發(fā)為對?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昊天疾威，弗慮弗圖?的憤激責詈 (《小雅〃雨無正》 )。屈原的詩作如前文所論，雖然還保留有?中和?、?溫婉?之一脈，但其總體的風貌卻不是?中和?，而是?狂放?和?激切?。其?顯暴君過?、?怨惡椒蘭?之激烈，曾遭到班固、顏之推等 后儒的嚴厲抨擊 (分見班固《離騷序》、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轉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1 冊 89 頁、 350 頁 )。作為這一取向的?詩學?概括，便就是屈原在《九章〃惜誦》中提出的?發(fā)憤以抒情?之說。?抒情?而強調?發(fā)憤?之重點，則儒家那?不傷?、?不怒?的禮義限臸就被突破了，歌 對于?詩、騷?所體現(xiàn)的這種非?中和?取向，富有民主精神的司馬遷，當年曾有極真切的理解和闡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氐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一闡釋正上承屈原?發(fā) 憤抒情?之說，而明確認可了?詩、騷??激切?情感表現(xiàn)之正當性。人非草木， 13 孰能無情 ?當人們在大喜大樂、大悲大痛之時，仍然要求他們抒情須?平和?、吐語須?適中?，而絕對不可?金剛怒目?、嘯號歌哭，這難道是符合人性的嗎 ?藝術之美的奧秘首先在于真。上舉?詩、騷?中情感 激切的詩作，幾乎又都是膾臽人口的千古名篇，正提供了這種取向自 總上所述，?詩、騷?的情感表現(xiàn)，是兼有溫婉有節(jié)的?中和?與?發(fā)憤?無羈的?激切?之不同取向的。這兩種取向的并存，顯示了?詩、騷?所體現(xiàn)的詩學思想，已涵容了審美的豐富性即多樣性原則。但如果現(xiàn)代的研究者，在總結先秦的詩學思想時， 也只推崇?中和之美?，而對?詩、騷?所兼有的?激切?取向及其成就視而不見， 三、“含蓄”與“明快” —— 與?中和?、?激切?的不同審美取向相聯(lián)系的，還有一個在藝術上應該崇尚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詩學主張，其實有很多是從政治教化中的君臣父子之禮引申出來的，例如?含蓄?，就正如此?！蹲髠鳌ǔ晒哪?》記?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 (《十三經注疏》下冊 1913 頁 )。由此發(fā)展到《毛詩序》，便有了?主文而讕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說。如唐皎然《詩式》即首創(chuàng)?含蓄?之詩學用語，并提出了?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等?四不?原則，主張詩應包含?兩重意已上?的?文外之旨?，使之?但見情性，不睹文字?，才是造達?道之極也?的藝術至境 (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 1981 年版 27 頁、 31 頁 )。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 (《歷代詩話》 下 681 頁 )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一也以為：?詩貴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不過，這次我們將遵循相反的方向，著 重考察?詩、騷?中不以?含蓄?為其特色的詩作，看一看它們的審美價值究 15 打開《詩》三百篇，不需要細加搜尋，人們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大量詩作的抒情，追求的并不是?含蓄?，而恰是與它相對應的?明快?和?自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接著二章，分別傾訴?求之不得?的思念，和倘能得到?淑女?而?琴瑟友之?的心意，更無其他含蘊不露的?文外之旨?。再看《鄭風〃褰裳》，抒寫女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懷思，用的則是嬉謔笑罵的口吻：?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論者或以為《關難》、《桃夭》運用了?比興?，故其情感抒發(fā)還是婉曲、含蓄的。 ?比興?之功用本有多種：或?因物喻志?、?文已盡而意有余? (鐘嶸《詩品序》，見《歷代詩話》上， 3 頁 )；或?起情?、?比類?(見劉勰《文心雕龍〃比興》 )，以取得生動形象的效果。與此相似的更有《衛(wèi)風〃碩人》，全詩夸贊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也沒有含蘊不露的其他意旨。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表現(xiàn)戰(zhàn)爭、抒寫敵愾之氣的，則可舉《大雅〃常武》、《秦風〃無衣》。其中的?王奮厥武，如震如怒?、?王旅 嘽嘽 ，如飛如翰，如江如漢?二節(jié)，表現(xiàn)王師進擊景象，筆飽墨酣、極具聲威。徐方不回，王曰還歸?，卻又從容舒徐，正有?罷如江海凝清光?之氣度。至于 《無衣》的抒寫，更以慷慨直陳的氣概取勝：?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它所激發(fā)的，決非是令人暇想的?余味?，而是?正如岳將軍直搗黃龍?般的?凌厲?之氣 (陳繼揆《讀詩臆補》語 )。正如上文所說，受了孔子?詩教?的影響，人們往往誤以為?大小雅?中的諷喻詩，在情感表現(xiàn)力度上多是?中和?溫婉，而表現(xiàn)方式上則是含蘊不露的。鄭振鐸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就曾對《大雅》中的有關諷喻詩作過這樣的分析：?有心的老成人，見世亂，欲匡救之而不能，便皆將憂亂之心，悲憤之情，一發(fā)之于詩。我們只要讀一下其中的?懿厥哲婦，為梟為鴟?；?椓靡共，潰潰回 遹 ，實靖夷我邦?幾節(jié)，即可領略這種?破口痛罵?式的表現(xiàn)風貌了。由于屈原對狂放、憤懣的情感抒寫，多借?香草美人?的 17 象征意象寄寓和絢爛繽紛的神奇幻境烘托，故在藝術表現(xiàn)上一般以沉郁、蘊藉見其特色。如《大司命》對神靈降臨和受祭情景的抒寫，就慷慨激揚，并無?吞吐深淺，欲露還藏?的婉約；《東君》抒寫太陽神之升天和?舉長矢兮射天狼?的豪情，也只見其運筆的磅礴縱橫和瀟灑?？计湓?，大抵如朱熹所說?死期漸迫?，?顧恐小人蔽君之罪，暗而不章，不得以為后世深切著明之戒?，?又不欲使吾長逝之后，冥漠之中，胸次介然有毫發(fā)之不盡，而 悉則固宜有不暇擇其辭之精粗吐 ． ． ． ． ． ． ． ． ． ． ． ． ． ．之者矣 ． ． ． 。它們適應特定情境中的情感舒泄需要，或取婉曲、含蓄方式抒寫，或取直捷、明快方式發(fā)之，本無重此輕彼的偏好。正如?含蓄?是藝術表現(xiàn)上的一種方式或取向，它可以通過各種不同的遣詞、句式和表現(xiàn)方法 (如比喻、夸張、反語等 )實施一樣，?明快?也只是在總體上與?含蓄?相對的表現(xiàn)方式，也一樣須借助各種表現(xiàn)方法實施。?藝術美? 18 的境界是豐富多樣的。因為除了?含蓄美?以外，美的形態(tài)中起碼還有著?明快美?的存在：它所顯現(xiàn)的種種?鳶飛魚躍?、?駿馬注坡?、歌呼笑罵、?一氣呵成?的明爽、痛快境界，決非?含蓄美?所可取代或籠蓋。離開了藝術上的形象性要求，?明快?就可能走向?叫囂?，?含蓄?也可能變?yōu)?晦澀?。他主張比興與賦?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方能達到?詩之至也?。相對于后世有些詩論家的偏好?含蓄?，劉勰在《文心雕龍〃 隱秀》中，卻堅持了藝術表現(xiàn)中?隱?、?秀?并用的辯證關系。劉勰總結詩學經驗，而同時標舉?隱?、?秀?之道，可見其理論視野的開闊。如明人謝榛批評《金 鍼 詩格》片面標舉?內外涵蓄?說曰：?然格高氣暢，自是盛唐家數(shù)。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謂有含蓄，則鑿 ． ． ． ． ． ． ．矣 ． 。 李俊爽，王含蓄 ． ． ． ． ． ． ． ，兩人辭、調、意俱不同， 各有至處 ． ． ． ． 。如喜清幽者，則絀痛快淋漓之作為憤激，為叫囂；……殊不知天地賦物，飛潛動植各有一性，何莫非兩間生氣以成此 ?理有固然，無容執(zhí)一 ． ． ． ． ． ． ． ． ． ?、?若果才力雄厚，筆氣老勁， 正不妨如快劍斫陣、駿馬下坡 ． ． ． ． ． ． ． ． ． ． ． ． ． ； 又不妨如回風飄絮、落花縈絲。 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 ． ． ． ． ． ． ． ． ． ． ． ． ，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 是他一枝一節(jié)好處，非六君子本色 ． ． ． ． ． ． ． ． ． ． ． ． ． ． ． 。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辭，道三不著兩耳。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到 不得李杜沉雄。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這種有區(qū)別、有分析，既重?含蓄?，又不排斥?痛快?、?俊爽?的詩學見解，才正是對?詩、騷?以來二者并用之創(chuàng)作經驗的辯證總結，值 四、“虛靜”與“騷動” —— 詩騷所印證的創(chuàng)作心境 在中國古代詩論中，還有一種論述構思、創(chuàng)作心境的?虛靜?說頗為流行。這 20 種思想大抵來自道家所標榜的空虛、無為之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 (張松如《老子校讀》，吉林人民出版社 1981 年版 95 頁 )，所謂?唯道集虛?、?虛而待物?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一冊，中華書局 1961 年版147 頁 )，就是要求人們以無慮無欲的虛靜心境，去面對囂煩的俗世和人生。其《神思》篇即明確指出：?是以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 ． ． ． ． ． ． ． ． ．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宋代蘇東坡更將?虛靜?視為創(chuàng)造詩之妙境的條件：?欲令詩語妙，無奈空且靜。這種?虛靜?說，在古代書法、繪畫理論中流行更廣，因為本文討論的是詩學， 頗為有趣的是，當詩論家們探討歌詩的 創(chuàng)作與情感的關系時 ． ． ． ． ． ． ． ． ． ，強調的重點卻又偏離了?虛靜?，而傾向于?感物吟志?時的心旌?搖蕩?即騷動了。陸機《文賦》也描述了這種感物觸情中的心境騷動：?悲落葉于勁秋，喜桑條于芳春。鐘嶸《詩品序》開篇即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 搖蕩 ． ．性情 ． ． ，形諸舞詠。而屈原的?楚騷?則不同，其中不少詩作，有著詩人作詩背景和情緒狀態(tài)的明確交代，這就為我們的探討，提供了相對客觀的依據(jù)。彷徨山澤，經歷陵陸。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讕詭，及古賢圣怪物行事。據(jù)此記述可知，在《天問》創(chuàng)作的前夕，屈原分明已處于憤懣激蕩的狀態(tài)：他?嗟號昊旻 ，仰天嘆息?， 其心境并無?虛靜?可言。也就是說，他的創(chuàng)作進程，也依然在情緒騷動中展開，以至于每發(fā)一問，都帶著強烈的感嘆之語 (?呵? )。從屈原在其中往往述及的創(chuàng)作心境可知，它們也大多是在悲憂之情騷動、沸涌之際所作。人們只要看它開篇的?所 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數(shù)句，即可感受到 22 詩人揮筆之際，已怎樣悲慨難遏了。屈原的創(chuàng)作心境不是?虛靜?，而是?騷動?；不是空其?心齋?、去其萬慮，以接納山水林泉之?萬境?，而 是哀憤郁積、憂悲叢集，在外物、境遇的隨機觸動中 (如《天問》之廟堂壁畫、《抽思》之?秋風動容?等 )，即能發(fā)為憂憤動人的歌唱。例如《召南〃行露》，其?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 ?雖速我訟，亦不女從?式的憤怒詠歌，很可能即產生于現(xiàn)實面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