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分耐人尋味。繁漪和周萍過去的亂倫關系，系由周樸園間接所造成，而在現(xiàn)在的家庭生活中，他們之間的矛盾表現(xiàn)得很突出。因此，曹禺在第一幕中有必要描寫這兩個人的場面。一般劇作家，可能開門見山直接表現(xiàn)兩人相見的場面，但是曹禺先寫周沖向繁漪說明他愛四鳳，然后再讓周萍上場，因為有周沖在一起，兩人談話表面上裝模作樣，實際上皮里陽秋，而繁漪所說的“我怕你是膽小吧”和“這屋子里曾經(jīng)鬧過鬼”，已經(jīng)是鋒芒畢露，砭人肌骨。劇作家處理矛盾沖突的發(fā)展，應該根據(jù)生活邏輯，既要放得開，又能收得祝繁漪在名義上是周萍的母親，這種曖昧關系當然不能隨便公開，而她對于周萍的追求和周樸園對她的壓迫，在程度上成正比例，只有當她繼續(xù)受到壓迫時，她才會一步緊一步抓住周萍不放。同時，曹禺在第一幕中所著重表現(xiàn)的是周樸園這個反面典型，因此，繁漪、周沖和周萍那個場面，從某方面說來，只是一個引子。周樸園以一個封建家長和資本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舞臺上。曹禺從側面描寫他忙著會客，暗示他正在設法對付工潮，所以等他上場以后，就談到礦上已經(jīng)復工，魯大海已被開除。他會見家里人，一點沒有情感，而且看著表說，“十分鐘后我還有一個客來，”催著兒子說話，儼然一副從德國學來的資產(chǎn)階級講生意經(jīng)的神氣。他一見繁漪的面就說她有病，強迫她吃藥，很冷峻地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孩子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痹谶@里就出現(xiàn)了第一幕的高潮。高潮是矛盾沖突發(fā)展的頂點，在每一階段中都有一個頂點，每一幕的高潮再逐步上升，最后形成全劇的高潮而至解決。曹禺在這一高潮中，從正面和側面揭露了周樸園對家庭的專制統(tǒng)治和對工人的殘酷手段，因而使得戲劇動作更進一步地向前發(fā)展。戲劇動作在第二幕迅速發(fā)展。在侍萍上場以前，作者先寫周萍和四鳳之間以及周萍和繁漪之間的關系，這樣可以使她在更加緊張的氣氛中出現(xiàn)，形成一觸即發(fā)之勢。而侍萍的出現(xiàn)，使矛盾沖突更加尖銳復雜。在“現(xiàn)在的戲劇”開幕之后，通過侍萍揭開了“過去的戲劇”的帷幕，兩者交織起來，戲劇動作于是逐步推向總的高潮。在這過程中，周樸園的罪惡徹底被揭發(fā)，我們還看到了由于他的罪惡，侍萍和四鳳無辜遭受了悲慘的命運。曹禺在穿插侍萍這條線索時，在結構上顯然是采用了希臘悲劇家所慣用的形式——“發(fā)現(xiàn)”和“突轉”。亞里斯多德根據(jù)他對希臘悲劇的研究，指出“‘突轉’與‘發(fā)現(xiàn)’是情節(jié)的兩個成分”。他說：“‘發(fā)現(xiàn)’，如字義所表示，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使那些處于順境或逆境的人物發(fā)現(xiàn)他們和對方有親屬關系或仇敵關系?！l(fā)現(xiàn)’如與‘突轉’同時出現(xiàn)(例如《俄狄浦斯王》劇中的‘發(fā)現(xiàn)’)，為最好的‘發(fā)現(xiàn)’?！眮喞锼苟嗟隆对妼W》第十一章。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群鬼》的情節(jié)結構中，也有這兩個成分。曹禺的《雷雨》中，有幾重“發(fā)現(xiàn)”，侍萍發(fā)現(xiàn)周樸園，繼而發(fā)現(xiàn)四鳳的事，周萍和四鳳發(fā)現(xiàn)兄妹關系，繁漪發(fā)現(xiàn)魯媽就是侍萍，然后急轉直下產(chǎn)生悲劇。侍萍自從30年前受到周家“大少爺”的欺侮之后，唯恐女兒再受到同樣的不幸，所以一向不肯叫女兒到“大公館”去當使女。假如她一到周家就聽到繁漪勸她帶走四鳳的話，按照她的性格，她一定會帶走女兒，避之唯恐不及。她這一走，也就不會有所“發(fā)現(xiàn)”。因此，曹禺在她上場之前，事先作了這樣安排：魯貴上來告訴繁漪“魯媽來了好半天啦”，同時又傳周樸園的話要她去找“老爺?shù)呐f雨衣”。作者就這樣將繁漪支出去，讓侍萍上場有所“發(fā)現(xiàn)”之后，她再拿著雨衣進來，而這雨衣又成為侍萍和周樸園相會的一條線索。曹禺這種安排雖則未免過于纖巧，但是用心之細于此可見一斑。侍萍來到周家客廳，等候繁漪下樓，這樣她就有余暇來注意那關閉的窗戶和古老的家具，使她疑心“這屋子我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曹禺描寫她低頭沉思，雙手冰涼，以顯示她的心理過程和生理反應。她先斷定“我來過”，再注視著“那個柜”，聽說這一家姓周，最后看到“周家第一個太太的相片”，終于“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最后叫四鳳出去給她倒水，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經(jīng)過這幾十年，偏偏又把我這可憐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天哪!”到這里，她已開始有所“發(fā)現(xiàn)”。她想帶著女兒就走，繁漪卻叫四鳳幫著去找“老爺?shù)挠暌隆比チ?。繁漪所以要叫魯媽來帶女兒走，是因為嫉妒四鳳，但她卻以周沖為借口，說得冠冕堂皇。這位周太太，雖然身受壓迫，有反封建的精神，但是在她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中卻隱藏著虛偽自私的個人主義因素。曹禺在繁漪和侍萍這一場中，又以魯貴屢次上場催她去看病作為穿插。這個穿插，具有多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和第一幕中周樸園強迫繁漪吃藥那件事相聯(lián)系，進一步展開夫妻間的矛盾。一方面又給周樸園的上場和繁漪的下場作好準備，以便周樸園“發(fā)現(xiàn)”侍萍。侍萍和周樸園相會這段情節(jié)很富于傳奇性，但是作者卻通過這一情節(jié)更突出地表現(xiàn)了周樸園的丑惡靈魂。周樸園認為侍萍早已死去，多年來保存了那些舊家具和舊習慣，自覺心安理得，足以“彌補我的罪過”。所以他最初曾以主人對待一般“下人”的態(tài)度，和侍萍談及“雨衣”和“窗戶”，然后看模樣聽口音，開始覺得有些奇怪，于是提起30年前的那件事來。周樸園先后兩次問侍萍“你……你貴姓?”“你姓什么?”而她的回答是“我姓魯”“我是這兒四鳳的媽”。在這緊張和松弛相交替的過程中，我們特別覺到緊張。最后，曹禺借用了希臘悲劇和我國戲曲中的所謂“表記”，讓周樸園因此“發(fā)現(xiàn)”侍萍。周樸園叫侍萍“下去”，順便要四鳳去找“樟木箱子里的那件舊雨衣”和“幾件舊襯衣”，侍萍就談起“那種綢襯衣……一共有五件”，有一件綢襯衣上“用絲線織成一朵梅花……旁邊還繡著一個萍字?！边@才使得周樸園不得不承認：“哦，侍萍!(低聲)是你?”當周樸園一旦“發(fā)現(xiàn)”面前的“下人”是侍萍之后，他過去為了所謂“彌補我的罪過”而裝扮出來的虛偽面貌，在現(xiàn)實面前立刻現(xiàn)出了原形：為了維持他的名譽和地位，他想用錢來封住侍萍的嘴，并且決定立刻辭退魯貴和四鳳。周樸園的卑鄙和狠毒，正好和侍萍的高貴和善良成對照。在這一場里，不僅有性格描寫，而且戲劇糾葛愈扣愈緊。侍萍要求“見見我的萍兒”，周樸園以不準當場認子為條件答應了她。觀眾自然等著要看侍萍如何會見周萍，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場面。假如曹禺接著就寫母子相會的情形，比方說周萍見了生母非但當作路人，甚至像他父親一樣將她當“新來的下人”，甚至責難她“你不知道這間房子底下人不準隨便進來么?”或者擺出“大少爺”架子罵她一頓，這就足夠顯示階級之間的對立狀態(tài)了。但是曹禺不以此為滿足，為了更深一層地揭露資產(chǎn)階級的兇惡面貌和表現(xiàn)侍萍的痛苦心情，為了更進一步激起觀眾的強烈的憎恨和同情，他將周樸園和魯大海的斗爭穿插進來，使母子和父子同時相會，這就比單寫母子或父子相會，具有更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魯大海早在第一幕中就等著要見周樸園，這也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場面。曹禺寫周樸園會見魯大海時早已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但是毫無父子之情，有的只是階級仇恨，照樣將他開除，這就比一般的揭露更加深刻。更重要的，曹禺將父子之間的階級斗爭放在侍萍面前展開，而且讓她親眼看到打她兒子魯大海的不是別人，而是她所要見的兒子周萍，這就使她終于“大哭”，喊道“這真是一群強盜!”這一場是第二幕的高潮，從這里又引出了新的動作。魯貴和四鳳被辭退，周萍決定當晚去會四鳳，并向繁漪當面承認他愛四鳳。繁漪就警告他：“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我們在第二幕結尾就預感到，“風暴就要起來了!”戲劇沖突在第三幕中逐漸發(fā)展，而且愈來愈激烈。周沖到魯大海家來找四鳳，一方面是奉母命送錢——其實繁漪是要他來監(jiān)視周萍，一方面是來訴說愛情。這就引起侍萍的疑心，逼著四鳳在雷聲中起誓，永遠“不見周家的人”。這位相信命運的善良女人，認為這樣就可以逃避不幸的命運，但是接著由于周萍的闖入和繁漪的阻撓，使她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比她所想象的更可怕的事情——子女亂倫關系。在這一場中，每個人物都具有強烈的動作，展開了激烈的斗爭：自私的周萍追求著四鳳的愛情。絕望的繁漪開始作“困獸之斗”。侍萍發(fā)現(xiàn)四鳳被勾引以及亂倫關系之后就竭力要挽救這可怕的命運。四鳳處在對周萍和對母親的愛的尖銳矛盾中，由于不能抗拒周萍而違反了自己的誓言，并且終于被母親所發(fā)現(xiàn)，最后只得出走。而魯大?？吹街芷?，仇恨當然更深，但是礙于母命，只得暫時放過敵人。第三幕的高潮是以前的高潮尤其是第二幕高潮的發(fā)展，每一個人到此已經(jīng)欲罷不能，悲劇的結局已經(jīng)是無可避免。曹禺在表現(xiàn)全劇高潮逐步形成的時候，結合人物性格，既是層次分明，而又極盡曲折之能事。而所有這一切，又和周樸園直接或間接相聯(lián)系。曹禺從一個帶有封建性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來揭示這一悲劇的社會根源，因而第四幕中的戲劇動作又在周家展開。戲劇沖突是由不同階級或不同思想的人所形成，在沖突過程中，人的性格不僅得到表現(xiàn)，而且發(fā)生變化。曹禺在寫全劇高潮出現(xiàn)之前，先寫周樸園的性格的某些變化。這位封建家長和資本家，一貫剝削人壓迫人，在表面上似乎頗有聲勢，但是經(jīng)過繁漪的反抗、侍萍的控訴以及魯大海的斗爭，逐漸感到他的統(tǒng)治地位不像以前那樣穩(wěn)如泰山。在半夜兩點鐘光景，外面下著雨，除了自己，“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后來只好對著周沖談起自己的沒落情緒，他“有點覺得老了”，而且還想到“死”。這和第一幕中他和家人見面那一場相比，前后恰成對照。非常明顯，他已預感到他所代表的社會力量似乎開始有些動搖了。繁漪從魯家回來，精神有些變態(tài)，周樸園將她看做“瘋子”，因此兩人的矛盾更加尖銳。這種精神上的迫害，逼著她向周萍作“最后一次”請求：“我現(xiàn)在求你，你先不要走……即使你要走，你帶我也離開這兒?！倍芷紖s像他父親一樣，對她說：“你現(xiàn)在不像明白人”。當他聽說她曾經(jīng)到過魯家去，他就罵她“你真是一個瘋子”，甚至“狠惡地”說：“我要你死!”她一個人在客廳里，“沉靜地立起來，踱了兩步”，自言自語：“奇怪，我要干什么?”這個遭受周家父子兩代欺侮的女人，在遇到最后一次打擊之后，正在醞釀最后一次個人主義的反抗報復。她這時候的沉靜的心境，像夏天郁悶而凝固的空氣一樣，正預示著狂風暴雨即將來臨。接著魯家的人先后又都趕到周家。周萍本來打算當夜一個人溜到礦上去，后來經(jīng)過魯大海的質問和四鳳的要求，才勉強決定，“我們現(xiàn)在就走”。(這里應該指出，由于曹禺當時對于工人階級認識不足，他描寫魯大海對于周萍和四鳳的關系所表示的態(tài)度，并不能充分揭示這個工人的性格。我們從魯大海以前的表現(xiàn)看來，他在第四幕中的言行并不符合他性格的邏輯發(fā)展。在解放后，曹禺曾經(jīng)將這一點進行幾次修改。在1959年的版本中，指出魯大海決心要回到礦上去繼續(xù)斗爭，又刪去了周萍向魯大海吐露他和繁漪的隱情，魯大海拿出手槍要打周萍，最后又承認周萍和四鳳的關系等幾段，并增加了他勸母親“帶著四鳳先回去”這句話。這次刪改雖則較前略勝一籌，然而仍舊不能完全補救原來的缺陷。)四鳳跟這個虛偽自私的“大少爺”一起出走，將來未必能夠得到幸福，但就目前的情形來看，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戲劇沖突發(fā)展到了這個階段，就以四鳳跟周萍走作為問題的關鍵。然而，四鳳無論如何無法逃避她的悲劇，正像她的母親無法逃避她的悲劇一樣。因為在周樸園所代表的統(tǒng)治勢力沒有崩潰以前，當時勞動婦女的悲劇是必然會發(fā)生的。四鳳跟著周萍正要出走，她母親卻找來了。曹禺在這一場中深刻細致地描寫了侍萍的無可告人的痛苦心情。她首先堅決表示：“你們不能夠在一塊兒!”當她看到四鳳暈倒，并且聽說四鳳已經(jīng)懷孕之后，她低聲說：“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這種孽?！麄兌际强蓱z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如果要罰，也罰在我一個人身上?！彼K于為了兒女而“擔待”一切罪過，允許他們“一塊兒走”，并且宣布“今天離開，你們無論生死，就永遠不要見我”。曹禺在這里描繪了一個善良的舊時代勞動婦女的靈魂深處的波濤，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舊社會舊家庭的罪惡給予她的傷害。她在當時雖然還不明白是誰犯的罪、誰造的孽，甚至認為“罪孽是我造的，苦也應當我一個人嘗”，但是觀眾看得卻很分明，對她深表同情和悲憫，因而更加憎恨造成這種苦難的社會根源。當周萍和四鳳第二次準備走的時候，繁漪帶著周沖又來阻撓他們了。這位絕望的女人以前正在懷疑“我要干什么”，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決定要干什么了。她現(xiàn)在是一不做二不休，先叫周沖來破壞周萍和四鳳的關系，但是當那天真的孩子表示“忽然發(fā)現(xiàn)我好像并不真愛四鳳”的時候，她毫無顧忌地當眾宣布她和周萍的隱情，并且控訴周萍“是你才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了我，是你欺騙了你的父親!”她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們出走，她將“大門鎖了”，并且喊出了周樸園。周樸園一上場，全劇的高潮就出現(xiàn)了。他喊出侍萍的名字，命令周萍跪下去認他的生母。這個偽君子想再來“彌補”他的罪過，反而促使悲劇立刻發(fā)生。四鳳跑出去觸電而死，使侍萍感到了真正的幻滅。這種結局當然不是出于繁漪的狠毒，歸根到底還是周樸園的“罪孽”所必然產(chǎn)生的惡果。周沖的慘死，也從側面表現(xiàn)了這個主題思想。侍萍經(jīng)過又一次事實的教訓，不可能沒有些新的認識。當仆人提到魯大海還在周家門口時，周樸園要叫他進來。曹禺在1959年戲劇出版社出版的新版本中，接著這樣描寫侍萍：魯侍萍(阻止)不用了。(立起，向中門走去，至門口，返身，向周樸園)他不會來的，他恨你!(昂首返身走出。)經(jīng)過這番修改，全劇的結局顯得比較有力，作者這樣暗示我們，悲劇雖然已經(jīng)發(fā)生，沖突暫時告一段落，但是由于魯大海和侍萍對周樸園的仇恨愈來愈深，斗爭還將繼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