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倒說我強嘴?！闭f著又引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⒗牙堰M大觀園的那場鬧劇，自然是她一手導演的，以博大家“一樂”。哪怕在老祖宗的盛怒之下，王熙鳳也能使她一笑解頤。如第四十六回鴛鴦拒婚的那場事變，把個“老祖宗”氣得混身亂戰(zhàn)，動了真怒，連王夫人都牽連在內(nèi)了。后經(jīng)探春提醒，知是錯怪了人，自己找臺階，就怪寶玉、鳳姐不提醒。于是，這尷尬的場面急轉(zhuǎn)直下，王熙鳳一開口，就出現(xiàn)了這樣活躍的氛圈．　　……賈母又笑道：“風姐兒也不提我?！兵P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辟Z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理的水蔥兒似的。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辟Z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辟Z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風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辟Z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兵P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闭f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行┣楣?jié)不必摘引整個場面描寫，只看王熙鳳的對話，就能為她的聰慧機敏激發(fā)起會心的歡暢。鴛鴦事件風暴已過，大家散去，賈母氣尚未平，留下薛姨媽等打牌，王熙鳳在牌桌上繼續(xù)哄勸“老祖宗”，故意輸牌不給錢，引出了和薛姨媽的這段對話：　　……薛姨媽笑道：“果然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罷了?！憋L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頑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jīng)事差我辦去了?！痹捨凑f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那一處罷，一起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事?！辟Z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快撕他的嘴?！薄　〉谖迨?，眾姊妹在大觀園蘆雪庵即景聯(lián)詩，賈母瞞著王夫人和王熙鳳獨自進園來湊熱鬧，王熙鳳趕來了，當場有這樣一席對話：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褂，笑 的來了?？趦?nèi)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nèi)ァＤ阏媸莻€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薄　〉玫健袄献孀凇边@樣的“表彰”，本該是王熙鳳的得意時，可她反而講了另一番話：　　……鳳姐兒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屋里，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子里來。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nèi)チ?。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yù)備了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丟，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同一回，眾人回到賈母屋里，閑談中薛姨媽表示，想擺兩桌粗酒，請賈母賞雪。王熙鳳又湊趣，于是，又有了達樣的饒有情致的長篇對話，　　……賈母道：“這才是十月里頭場雪，住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兵P姐兒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稱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yù)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辟Z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兵P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北娙硕夹α?。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里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松呢，幸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些場面和這些對話，在其藝術(shù)描寫的內(nèi)蘊的意義上，都可以說是王熙鳳在“效戲彩斑衣”，盡管形式不同，氛圍各異．而且出自一個孫輩人的語言和行為，在榮寧封建貴族的生活里，也確有點“放誕無禮”，有點辣味兒，耐人咀嚼，令人尋味，并造成一種王熙鳳獨有的藝術(shù)境界。而王熙鳳在賈母面前的這種“戲彩斑衣”般的承歡取樂，是賈府的其他小輩所不敢為也不能為的，但她之所以討得賈毋的歡喜，博得眾人的笑聲，總是因為她的語言行為內(nèi)含詼諧、機敏，有著生活中別人難以發(fā)掘的情趣和意趣，而王熙鳳的繪聲繪色的極富個性化的語言，又是和她的機智、潑辣的性格血肉融合在一起的，表現(xiàn)得瀟灑自如，諧趣盎然。因而，“鳳辣子”之昵稱，在這里同“破落戶潑皮”，并非同一含義。我也不贊成說這是曹雪芹對王熙鳳性格“化丑為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我相信，無論了什么樣的讀者，看了這些藝術(shù)描寫，聽了這些富有意味的對話，都不會產(chǎn)生惡感，反之，還會引起贊賞的微笑。因此，這決不是化丑為美，而是活色生鮮的審美情趣的升華。記得茅盾同志在二十年代的一篇《談?wù)剠群啊返奈恼吕?，曾這樣談到當時初讀魯迅作品的感受：“……使人一見就感受到不可言喻的悲哀和愉快。這種快感正象愛吃辣子的人所感到的，愈辣愈爽快的感覺?！蔽乙詾?，所謂“鳳辣子”的辣味，所喚起人們的審美“快感”，似乎也是這樣一種藝術(shù)“體味”吧！　　審美對象，總是以它的整體對人產(chǎn)生影響的，我既不同意以“鳳辣子”來總括王熙風的形象性格所造成的藝術(shù)情趣，也不贊成把曹雪芹的王熙鳳的藝術(shù)形象的創(chuàng)造，一言以蔽之，曰：“以丑化美”。生活現(xiàn)象化為藝術(shù)形象，原型化為典型，是一個復雜的長過程，它需要作家藝術(shù)家廣泛的藝術(shù)觀察活動，更需要作家藝術(shù)家的親身感受．以及搜集、捕捉各種具體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毫無疑問，一個偉大的作家藝術(shù)家的觀察會更高、更深，更具有獨特性，這是他創(chuàng)造“真的人物”的典型的復雜性格的堅實基礎(chǔ)。讀過《紅樓夢》的人，無不嘆服曹雪芹在觀察和概括生活現(xiàn)象中，不僅在總體上，而且在每個生活細節(jié)上，都能達到驚人的準確性、鮮明性和生動性，王熙鳳的典型性格的復雜組合和多樣表現(xiàn)，充分說明了曹雪芹的這種獨具慧眼的觀察、體驗和創(chuàng)造?！　≡谔摶镁持械慕鹆晔O的判詞與十二支曲里，以王熙鳳的形象內(nèi)蘊與命運的讖語，最能反映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判詞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粡亩钊四荆尴蚪鹆晔赂А！　　奥斆骼邸鼻唬骸　C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哀。嘆人世，終難定。　　這判詞和曲詞，不僅反映和預(yù)示了王熙鳳形象性格的復雜矛盾及其悲慘結(jié)局，同樣也顯示著曹雪芹創(chuàng)作思想中所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的反應(yīng)——他所接受的，或者排斥的，喜歡的或者僧恨的?？少F的是，曹雪芹并沒有為這多種反應(yīng)的任何一個片面所操縱，而是把它們?nèi)坭T在王熙鳳復雜組合的典型形象里了。他在開卷第一回的“作者自云”里，曾兩次談到他寫《紅樓夢》的意旨：“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薄　≌窃谶@一創(chuàng)作意旨的光照下，曹雪芹創(chuàng)造了《紅樓夢》中如此眾多的性格各異、形象鮮明的婦女人物，熱情歌贊了大觀園的女性美。在《說“情”》一文中我曾說過：“曹雪芹積半生之經(jīng)驗，由衷地、真誠地唱出了對男尊女卑的反抗之歌。他筆下的那些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形象，雖身份不同，教養(yǎng)不同，際遇不同，但在心靈和情操上，卻又都強烈地表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美質(zhì)，與他筆下的那些須眉濁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盡管王熙鳳大不同于大觀園那些較單純的貴族少女，作者對她的多樣組合的典型性格有著洞察入微的概括和刻劃。如前所說，作者在小說開始的幾回，就用相當?shù)钠枥L了甚至歌贊了王熙鳳“理家”的精強干練，但卻并未因此而減弱對王熙鳳作為女管家人的殘酷本質(zhì)的形象的揭露與批判?！岸驹O(shè)相思局”、“弄權(quán)鐵檻寺”、“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苦尤娘賺人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直至“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多少所謂潑悍、殘暴、陰險、狠毒……由表及里，由形入神，曹雪芹對其“惡行”與“惡德”，都進行了從思想、行為到靈魂的解剖，這自然蘊含著作者是用他的人性觀中的積極的審美理想去燭照、揭露、鞭撻以至否定。同樣的，即使如此，王熙鳳的不朽的藝術(shù)形象，在人們的恨罵聲中仍然有著“不見鳳姐想鳳姐”的“效應(yīng)”。這是否僅僅由于作者的化丑為美的藝術(shù)手段掌握適度，罵得有分寸，或者是由于王熙鳳外露的性格亮采，沖淡了她丑惡靈魂的色調(diào)。這似乎都還不能解釋清楚王熙鳳藝術(shù)形象中的矛盾現(xiàn)象。然而，只要我們回到開篇所講的魯迅對《紅樓夢》的評價：“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臉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這又是不難解釋的，因為王熙鳳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組合的“真的人物”的藝術(shù)典型。尾語 　　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一種復雜的精神勞動、“沒有一個作家是純?nèi)豢陀^地在觀察生括的，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在作家頭腦中所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的反應(yīng)”, “都是受他的身世、教養(yǎng)、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識的操縱”（《茅盾評論文集》上冊第61頁）。如我們多次談到的，曹雪芹本人也是清代所謂“百年望族”出身，并在政治斗爭中敗落下來的。作者的這段不平常的經(jīng)歷，雖然使他對于封建末世和貴族階級的腐敗，有了較清醒的認識，給了他猛烈抨擊和揭露它們的勇氣和力量，但是，“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舊夢憶繁華。”對于自己家族鮮花著錦的往事，他又不可能沒有一點留戀和感傷，而作家對生活現(xiàn)象的感受，又總是要經(jīng)過感情鏡頭的特殊折射。所以，曹雪芹對賈府的兩位“理家”才能高于堂堂須眉的青年女性——王熙鳳和賈探春的“行止見識”，也包括王熙鳳的機敏、聰慧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xiàn)，都在藝術(shù)描寫上渲染著由衷的贊賞與深沉的惋惜的感情色彩。同時，在王熙鳳的典型性格的創(chuàng)造中所顯示出的這種感情色彩，也依然使我們能感受到，她所喚起的與社會人生深刻意蘊的聯(lián)系，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孕著作者的富于時代意義的人道主義的審美理想——以發(fā)掘女性才智，熔鑄女性的真、善、美為創(chuàng)作靈魂。“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王熙鳳，也同樣滲透著金陵十二釵的悲劇意象。只不過，作者創(chuàng)造的是“真的人物”的典型，又并未因濃郁的感情色采而減弱對王熙鳳復雜性格本質(zhì)的揭露與批判。這是因為理智之光，始終伴隨者曹雪芹《紅樓夢》整體藝術(shù)形象的創(chuàng)造才使他能深刻洞察事物隊本質(zhì)，并給予準確的概括?！　⊥跷躏L的不朽的典型形象的創(chuàng)造，以驚人的藝未魅力反映了偉大作家曹雪芹的世界觀的廣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