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窟@五六十年來，人們的作派就都變了，為什么呢？膽小謹慎，害怕惹是非，不敢說真話，害怕槍打出頭鳥。那意思就是說連一般的老百姓都覺得很奇怪，怎么就躥出這么一個年輕人，膽子這么大，敢給當時的諫官寫這樣一封公開信，表明自己的立場，公開自己批評的態(tài)度。我們都還記得原來韓愈被貶潮州，貶之前給皇上寫一封信，上一道奏章，說不應該尊奉佛法，佛法如何如何不好，義正詞嚴啊，說的是慷慨激昂，結(jié)果被貶之后呢，看到潮州的環(huán)境如此地惡劣，馬上給皇上上一道表章，說自己身體如何不好，環(huán)境如何惡劣，希望皇帝能夠原諒自己以前的作為，希望皇帝能夠照顧到自己現(xiàn)在這樣一種窮愁的狀況。歐陽修對這個作派很看不上，他同樣在給朋友的信里邊是這么說的：“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何以見得呢？在歐陽修看來，做人應該前后一致，你既然敢做這樣的事情，你就要擁有擔當這件事情的膽量，要有這樣的心胸，所以他跟朋友約好了，說我雖然被貶，但是我可以做到三點：第一，我絕對不會自暴自棄，我絕對不會一天到晚沉醉于酒水當中，喝了酒之后，自高自大，老子天下第一，我被貶了，反而更牛了，實際上是發(fā)牢騷的，我不會做這個事情。第三，我絕對不會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會寫這樣一些非常哀怨的、非常窮愁的文字，我都不會做。有人說他性格開朗，這也不是最主要的。所以我給大家說啊，一個人被貶了，一個人在政治上、在生活上遇到了挫折和不順意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說這個人能保持一個很良好的心態(tài)，一個樂觀的心態(tài)，沒錯，有時候跟這個人的性格有關(guān)系，跟他的修養(yǎng)有關(guān)系，但最核心的一點是他要看到這個事物發(fā)展的本質(zhì)，什么叫事物發(fā)展的本質(zhì)呢，就是歐陽修在當時審時度勢之后，他肯定認為他的這次被貶包括范仲淹等人的被貶，都是暫時的，因為他看到朝政的改革是大勢所趨，所以他一點都不頹喪，一點也不絕望，一點也不悲傷，反而以一種非常積極的、陽光的這樣一種姿態(tài)在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所以我們說智慧、審時度勢、認清事物發(fā)展的本質(zhì)和它的發(fā)展趨勢，這是一個人保持樂觀和通達心態(tài)的一個根本的原因所在?！井嬐庖簟浚阂猿暗哪抗鈱Υ黄剑躁柟獾男膽B(tài)對待挫折，遠離京城千里之外的歐陽修熬過了四年的貶謫生活，公元1040年，三十四歲的歐陽修終于重獲新生，復職館閣?？保^續(xù)回到汴京擔任諫官的職位。在宋仁宗的慶歷二年五月也就是公元的1042年，宋仁宗下詔書，讓百官言事，讓大家都提意見，為朝政提意見。第一條，做君王的要有主見。第二，一旦決定的事情，下手要狠、下手要硬。你不能說你做一件事情，別人說東、別人說西、別人說南、別人說北，聽了半天耳朵根子一軟，事情半天決定不下來。第二，君主用人要用得準，要會用人。但有一條，有的人，不能不聽大家的意見，一意孤行地專用之。聽出來了沒有？這兩條的核心就是要求皇帝怎么樣呢？要集權(quán)，要皇上自己說了算，不能讓別人說了算。換句話說，呂夷簡以及他的徒子徒孫們，這就是大老虎。所以說你要不把這老虎打倒了，這奶酪你就拿不出來，奶酪拿不出來，不能重新地分配奶酪，政治體制的改革就是一句空話。他這鋼叉一飛出來就好比捅破了一層窗戶紙，然后朝臣們紛紛地開始上疏，給皇上上疏，要求改革，就兩條，全部是針對呂夷簡的：第一，呂夷簡多年執(zhí)政，奉行的是武大郎的哲學，他給皇上推薦的都是不如他的人，以此來證明只有我能行，別人都不行，所以權(quán)力在我的手中掌握。那么朝臣們都一直認為，呂夷簡的這個位置應該讓出來。大家聽了半天可能會說這個呂夷簡，好像朝政不改革就壞在呂夷簡一個人身上。自從宋仁宗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后，他就一直做宰相，他在任用官員，維持國內(nèi)穩(wěn)定，維持邊疆安定方面也做了很大的貢獻。他最主要的問題是在什么地方，就是這個人他做宰相的時間太長了，做宰相時間長了之后，他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不是呂夷簡本人道德品質(zhì)敗壞，也不是他能力壞，關(guān)鍵是什么呢，由他為首的形成的這樣一種陳腐的、不前進的、明哲保身的局面，是不能再維持下去了。當時呂夷簡已經(jīng)六十六歲了，終于告病告老，辭去了宰相的職務。以范仲淹、歐陽修為首的改革派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當然，推動呂夷簡罷相，只是改革朝政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任務更加艱巨和繁重。你不能光破呀，你破完之后還要怎么樣呢，別人得看你怎么做。那說白了，當時改革朝政的核心就是要改造官場的風氣，要改革吏治。第一種人，老邁昏庸，年紀大了，腦子跟不上了，反應比較遲緩，他說這種人萬萬不可用。第三種是貪贓枉法的，這不用說了。這四種人，他認為就是當時改革的時候首先要拿刀砍掉的四種人，針對性非常鮮明。真正能把工作做壞了的人，十個人里頭有七八個人。那么怎么才能改變這種現(xiàn)狀呢？歐陽修還是年輕，他當時給皇上出了個主意，覺得這個主意比較好，他出什么主意呀？他說你看，你就從我們現(xiàn)在的官員里邊重新地選拔那么二三十位，這二三十個人，任命他們做按察使。你就派這些人去，這些人去干嘛呢？比方說到了一個省或者到了一個縣，把當?shù)厮泄賳T的花名冊報上來，就挨著個的去考核他們的業(yè)績，凡是年老多病、又沒才能又沒政績的，就給他名字底下劃個紅杠杠，拿那紅筆標出來。碰到那種業(yè)績也不是很突出，但總的來講還過得去，還做出了一些工作的人，再拿紅筆再給他劃一個杠杠。他說這樣一來不就什么事情都弄得很清爽了嗎？說你派這二三十個按察使下去，分布在各個省份各個縣，然后把他們考核的結(jié)果報上來，朝廷根據(jù)官員的業(yè)績來進行獎懲。大家是不是覺得這有點太簡單了，要是天下之事都這么簡單的話，那其實根本用不了那么些人，就兩三個人就把事情全搞定了。首先第一條，按察使到底怎么派，朝廷就打了折扣，宰相府當時發(fā)出的命令是什么呢，是各地的轉(zhuǎn)運使，宋代的轉(zhuǎn)運使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省長，各地的轉(zhuǎn)運使他可以兼任按察使，換句話說我是省長，我兼任我們這個省的紀檢小組的組長，然后我負責考核我屬下的官員。第二，我作為主管領(lǐng)導，我對我底下的下屬比較了解，考核起來方便。這就是當時宰相府下達的指令，就是由轉(zhuǎn)運使兼任按察使?！薄獨W陽修【論按察官吏第二狀】一語道破天機。一個不合格的官員本身就是要被監(jiān)察的對象、考核的對象，你讓他再去考核別的官員，這不是耽誤的工夫更大嗎？這是第一。這些有才能的人他忙著治理地方，他沒有那個閑暇工夫再去監(jiān)察和考核官員，所以最后得一結(jié)論是庸才沒有能力做好按察的工作，干才沒有精力和時間做好這項工作，那不就是一紙空文嗎？所以歐陽修堅決要求獨立地派出紀檢小組，獨立地派出按察使，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真正落到實處。要想把這奶酪的格局根本地改變，需要鋒利的刀叉，沒有鋒利的刀叉飛出來，沒有鋒利的刀叉叉在這奶酪上，你這奶酪的格局根本無法改變。北宋建國至今已經(jīng)八十多年，官場日漸因循懈怠、貪污腐化，要想大刀闊斧地改革談何容易，那么身為諫官的歐陽修將會如何上疏言事？在他的眼中改革的出發(fā)點要從哪里入手呢？【康震】：說別人容易，說自己難。說你看某某局長今年都六十多了，渾身上下全都是毛病，算了吧，弄個離休退休算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偏偏就這“不材之人”是最難暴露出來的，為什么呢？歐陽修說了，第一，他們是潛伏的危害，這些人能力不大，個性不強，好處沒有，壞處又不是很大，你要他干起工作來既不冒頭也不落后，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就好像埋在一塊菜地里頭，既不是長出來特高的，也不是特低的，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的特點是什么，這樣的人當了一省之長，一省的工作跟著倒退。所以他認為這樣的人對于朝政是一種根本的危害，是大禍根，第一點。我跟您說，糾察“不材之人”這口號提出來，那可要得罪絕大多數(shù)的人。你太有才了，人家嫉賢妒能，早把你一刀砍下去了。他這“不材”就是最有才，正所謂的無用方為大用。他說這兩個人是典型的又昏庸有無才的人，可惡至極了。這不但是無能的問題，而且是絕對可惡，最可惡的是什么呢，這倆人的上級領(lǐng)導本來早就應該在半年之前按察他們糾察他們，那要當時糾察出來，安排一個有能力的人，怎么會發(fā)生這種可笑的問題呢？這不但是可笑而且是無恥，不但是無恥，而且對大宋王朝來講這簡直是恥辱啊。【畫外音】：北宋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建國以來，實行文人政治，對文臣采取極為寬宥的政策，這樣一方面鞏固了中央集權(quán)制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也導致對官員的放縱，貪污腐化、因循懈怠逐漸成為官場主流，歐陽修所提到的“不材之人”正是這種背景下的產(chǎn)物，在歐陽修看來，地方上的“不材之人”要鏟除，中央的“不材之人”更是要不得，那么，除惡務盡的歐陽修這次將會對誰開火呢？【康震】：他還點了中央的官員，剛才說那呂夷簡，呂夷簡的根子深了，呂夷簡有一個親信心腹叫李淑，這個人是臭名遠揚，就這四個字就夠了不需要再更多地描述他了，就是臭名遠揚。歐陽修一聽這個頭都大了，他給皇上上疏，馬上上疏，說什么呢，說這人絕對不能用，有這么幾條理由：第一，李淑此人道德敗壞，奸佞之臣，天下盡知之。第二，聽說您提拔他是因為他有文采，我告訴您，做大臣的最重要的是德和行，有沒有文采那都是根本沒關(guān)系的。第四，像李淑這樣的人，在地方做官，為害一方。這得罪幾個人？你把李淑是肯定得罪了，李淑背后那老頭你也得罪了。宋仁宗腦子還算清楚啊，他同意了，他說那就算了，把這個人外放到壽州，安徽壽州做知州，這不挺好嗎？事情很奇怪你知道嗎，本來皇帝要把他外放到壽州去做知州，可是這個事讓宰相府給按下來了。為什么要這樣規(guī)定呢？就是擔心皇帝的集權(quán)太大，是為了保障決策的民主化。你看，光我們這會兒說的，歐陽修跟這些人的斗爭那真是針鋒相對，對方剛有一個動作，他馬上有反動作。看來那次被貶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反而讓他斗志更加昂揚了。而且天下人都知道您想要罷黜小人的意志，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宰相就可以做您的主，這是第一條。就這樣反復地一追到底，又拖了十多天，這李淑才被外放壽州?！井嬐庖簟浚簭膽c歷二年到三年，僅僅一年的時間，支持改革的一批官員得到迅速的提拔，范仲淹被任命為參知政事，歐陽修被任命為右正言知制誥，朝廷的一系列人事變動和改革舉措的推出，昭示著宋仁宗奮然求治的革新意愿。有一個人，姓石名介。他就寫了一首四言的長詩，這首詩一共一百九十句九百六十個字，名字叫做《慶歷圣德頌》，就是歌頌慶歷新政的偉大的、宏偉的局面。凡是阻擋改革的保守的勢力都是妖魔鬼怪。這首詩在當時影響特別大，影響大到什么程度？這會兒，我們大家熟悉的蘇軾蘇東坡，那時候還是小小蘇呢，才八歲，在遙遠的四川眉山，他通過自己的老師就看到了這首詩，從此在蘇軾幼小的心靈里邊就記住了范仲淹、歐陽修等這些光輝的名字，你就看著詩當時影響有多么大?？墒欠吨傺涂吹竭@首詩之后，有著你絕對想不到的反應，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給自己的朋友說：“為此怪鬼輩壞之也”——袁褧【楓窗小牘】意思是說，我們的千秋大事，就壞在這樣奇奇怪怪、鬼鬼神神的人身上了?！鞠缕陬A告】：一首長詩讓慶歷新政天下聞名，讓改革派群情激奮，也讓改革的對立面猛然驚醒，深入絕境的保守派狠命發(fā)起一輪反攻，革新派和保守派的對決提前開始，有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決戰(zhàn)中占據(jù)上風，而歐陽修又會在這場較量中擔當起什么樣的歷史使命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jié)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zhàn)》。但是，作為改革領(lǐng)袖的范仲淹等人卻對此憂心忡忡、叫苦不迭，因為他們知道，詩中犀利尖刻的措詞，一定會刺痛改革對立面保守派的神經(jīng)，而保守派一定會拼死反擊。那么，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歐陽修將擔負起什么樣的歷史重任？而有著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對決中取得勝利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jié)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zhàn)》。趁著這個熱乎勁兒啊，當時有一位國子監(jiān)的直講，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京師大學堂的這些教授，叫石介，寫了一首四言長詩，長達九百多字將近一千字的一首長詩，叫《慶歷圣德頌》。但是我說了，改革運動的領(lǐng)袖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反而是緊皺眉頭、憂心忡忡，說什么呢？“為此怪鬼輩壞之矣。當時還有一位重臣叫韓琦，這跟范仲淹在改革運動當中是屬于平起平坐的領(lǐng)袖級的人物，看了這詩也說“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壞。改革是什么？改革在某種程度上那就是革命，革誰的命?。扛锱f體制的命，革舊體制底下培養(yǎng)起來的、那些因循守舊的保守派的命。那改革運動一旦推進起來絕對是雷厲風行，絕對不是走走過場、擺擺樣子，花拳繡腿一番就完事的，那是狂風暴雨。改革運動不能樹敵越來越多，而應該是什么呢，而是進入朋友的圈子的人應該越來越多，這個運動這個工作才能夠最后贏得勝利，這是一個基本的法則。換句話說，好心凈辦些壞事，本來是要推他的，卻阻礙了它?！薄獨W陽修【朋黨論】告訴你啊皇上，朋黨這檔子事從古到今就有，沒什么稀奇的，關(guān)鍵是您作為皇上，您的眼睛夠不夠亮，能不能分辨得清哪一種是君子之黨，哪一種是小人之朋，他告訴皇上這有重大區(qū)別，怎么個重大區(qū)別呢？就君子之朋是怎么朋的呢？他說君子結(jié)為朋黨他們依據(jù)的是道義，奉行的是忠信，愛惜的是名譽和氣節(jié)，而最后要報效的是國家。換句話說，一個君子只要大家在一起結(jié)為朋黨之后，彼此忠誠，忠誠朝廷，忠誠于國家，忠誠于皇帝，這是君子之黨的核心。所以他說，君子結(jié)朋黨有始有終，我們一輩子都是朋黨，我們一輩子都效忠國家效忠皇上。所以他說，小人的朋黨是暫時的、是虛偽的。他說周武王的時候有三千大臣結(jié)為朋黨，是一個大朋黨、超級朋黨。他說你要從歷史上看最干凈的莫過于商紂時代，連一個朋黨都找不著，但是最糟糕的也是他這個時代。你看他有自己的立論，他還有從歷史的淵源上給你澄清，所以他最后告誡皇帝說你就只需要做一件工作就行了，你得認清誰是小人黨，你得認清誰是君子黨，像我們這樣的那就是君子黨，你得扶持君子黨，你得支持君子黨。藍元震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說的是一個客觀事實，你要是不顧這個客觀事實，你矢口否認說我沒有結(jié)黨，我們不是一撥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是無法遮人耳目的，看得清清楚楚的。這個概念只要一轉(zhuǎn)換，馬上問題的重心就變了，那然后對方的拳打過來的越重，你回擊給他的力量就越大，這叫借力發(fā)力?！井嬐庖簟浚涸诘谝换睾稀拔亩贰敝袛∠玛噥淼谋Ｊ嘏山^不會主動投降，雙方第二回合的交戰(zhàn)很快就開始了，保守派的陰斗到底能陰險到什么程度，范仲淹、歐陽修和他們的革新派還能不能取得第二回合的勝利呢？【康震】：當時的亳州知州叫夏竦，這個人原來是樞密使，后來革新運動開始之后就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扒拉下來了，他一直懷恨在心。夏竦專門請了僧人和道士在家里頭做法會，祈禱神靈早一天能除掉這石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