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對女性唱出難么熱烈的頌歌，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進一步。我們今天當然都知道，壓迫婦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婦女解放的斗爭對象當然不是男子，但婦女解放的每一步，無可避免地要同男子這種賤視婦女的態(tài)度發(fā)生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但現(xiàn)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漢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驕，并且不以“通靈寶玉”的化身自驕，而是由衷地自慚形穢，自稱“濁玉”，想想看，說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又何嘗不可！　　這也許有些矯枉過正。但文學(xué)本來有異于科學(xué)。魯迅的《傷逝》里面，有一般的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經(jīng)過現(xiàn)實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導(dǎo)致悲劇以后，歸到男性的道義上社會責(zé)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責(zé)。《傷逝》以后，還沒有聽到過嗣響。　　　　　　　　　　　　　　　　　　二　　《紅樓夢》既是女性的頌歌，又是女性的悲劇。寶玉在黛玉、寶釵之間究竟愛誰，賈府究竟選誰做寶玉的妻子，這是一個大問題。寶玉越來越發(fā)現(xiàn)黛玉是唯一的知己，寶釵雖也可愛可敬，心靈上總有一層隔膜。悲劇尤其產(chǎn)生于兩個選擇的權(quán)威性大相懸殊：愛不愛誰，寶玉堅持了自己的選擇；但是，娶誰做妻子，寶玉是一點權(quán)力也沒有的，一切決定于父母之命?！　@著他們?nèi)说倪€有一大群的少女少婦，青春守寡的是史湘云、李紈，出嫁一年便被丈夫折磨死了的是賈迎春，遠嫁的是賈探春，悲觀絕望、青春出家的是賈惜春，跳井而死的是金釧兒，含冤而死的是秦可卿和鴛鴦，撞壁而死的是司棋，斥逐羞忿而死的是晴雯，被強盜搶去的是妙玉……她們都是“薄命司”冊子上注定沒有好結(jié)局的人物。他們尚且如此，下層女子的命運可想而知。曹雪芹用她們的淚水釀成了芳醇甘冽的藝術(shù)之酒，這就叫作“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又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女人如果只是花鳥，只是玩物，他們的毀滅頂多只能博得幾聲嘆息，一番惆悵；如果是“小賤人”，什么命運都是活該。那些殺愛妾以餉士卒的將軍們，當然是同殺一條愛犬差不多?！　　都t樓夢》的悲劇之所以特別震撼人心，就因為它充分寫出了被毀滅的女性不僅外形是美麗的，而且內(nèi)心更是美的?！　卸啻螌懥伺⒆觽兘Y(jié)社吟詩，或是自吟自詠，這是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手段，讓她們直接抒發(fā)心情。讀者還聽到她對著菊花低吟道：“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似乎窺見她所期望于寶玉的，不僅是“男才女貌”相當?shù)摹叭缫饫删?，而且是在茫茫塵俗之中可以“偕隱”的“知心”者?！　』\罩全書的《紅樓夢曲子》，更是直接的女性頌歌的大聯(lián)唱。好一似，霽月光風(fēng)耀月堂。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艷，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三　　《紅樓夢》作為對女性的頌歌，不僅加強了它作為女性的悲劇力量，而且是它之所以能夠?qū)懗雠员瘎〉脑?。直到曹雪芹，才把這個悲劇寫出來，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他把女人當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這是悲劇。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但是，替她們“怨”什么呢？“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币娏擞衷趺礃幽?？原來怨的只是沒有得到“君王寵幸”罷了，直白地說，只是沒有受到封建帝王的玩弄罷了。對元春的描寫只是寥寥幾筆，但是她公然埋怨父母當初送她入宮是把她送到牢獄一般的“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僅這一筆就使讀者隱約窺見她內(nèi)心深處閃爍著高出流俗的光輝?！　】梢栽O(shè)想，如果不是從寶玉的角度來看，而是從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的角度來看，所有女孩子的悲劇，都不成其為悲劇，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是死有余辜，有的是命中注定，有的是偶然事件……例如，賈母認為黛玉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心病”。賈赦認為迎春的死，是死于她自己的“命”；鴛鴦的死，是公然要逃脫我老爺?shù)恼菩?，正是活該?！　”闶堑烂舶度坏恼司尤缳Z政者，心里又何嘗干凈呢？他聽說兒子寶玉從小就宣布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那些話，便十分不喜，認為這個兒子將來不過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　氂衿鋵嵅⒉皇恰耙怼?，而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母腹中開始孕育的“新人”的胎兒。但是，他的愛卻有一個全新的性質(zhì)，這就是魯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說得真好！昵，就是多少含有性愛因素的愛。這是說得對的。新就新在加上了一個“敬”字，這就大大不同了。　　這就是說，寶玉感受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劇的重量，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的重量的總和，而是遠遠超過這個總和。例如平兒，寶玉深深同情她夾在“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當中的不幸處境，替她憤恨賈璉之“唯知以淫樂悅己，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可是她自己卻一味“周全妥貼”，不僅看不出有什么不滿，就是平白無故挨了鳳姐的打，稍經(jīng)調(diào)停，反倒跪下來給鳳姐磕頭謝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又如香菱，從小被拐出來，賣到花花太歲式的惡少薛蟠手里，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可是她一味憨頭憨腦地學(xué)作詩，似乎一點不幸之感都沒有。寶玉最敬她的，是她從不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的路。黛玉則是一個深閨少女，不可能有同樣的閱歷，對于“仕途經(jīng)濟”不可能達到與寶玉同樣的認識水平。寶玉在黛玉面前說：“你死了，我當和尚”，黛玉很不愿聽，幾次為此生氣，恐怕她只把這句話理解為一般的愛情的誓言，不理解自己在寶玉心目中是人世最高價值的體現(xiàn)，不理解自己如果死了，對寶玉不僅是愛情的毀滅，而且是人世最高價值的毀滅，這樣的人世當然不值得留戀。比所愛者本人還要操心，還要憂深慮遠，自然是“而憂患亦日甚矣”。”　　　　　　　　　　　　　　　　　　　四　　《紅樓夢》雖是女性的悲劇，女性的頌歌，全書最中心的人物，還是男性的賈寶玉?！　∷^“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覺醒”的人。這似乎很奇怪，其實也不奇怪，無非是因為他還僅僅是“新人”的胚胎的緣故。他對一切“峨冠博帶”的“須眉男子”深惡痛絕，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邊，長期接觸到那么多的聰明美麗的青年女性，看到她們受到不應(yīng)有的輕視，看到她們的地位是那樣屈辱，命運是那樣悲慘，對她們又愛又敬，為她們又悲又憤，回過來就更對“須眉男子”深惡痛絕。他在穿著女裝的“人”面前自慚形穢，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實際上就是對“人”的尊重。他唱的女性的頌歌，其實就是“人”的頌歌。他念著《芙蓉女兒誄》，其實就是悼念整個的“人”的毀滅；他痛哭瀟湘館，就是為“人”的毀滅放聲一哭。甚至歷史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五四”運動以后，大革命以前，據(jù)魯迅分析，尚且是這樣的：“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更在兩百年前的青年賈寶玉，他心中那點光明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襯出周圍的黑暗更無涯際，他的心情更加熱烈而悲涼，當然就是不足怪的了。賈寶玉所能尋到的一點光明雖是微弱的，他的心情雖是悲涼的，他這個藝術(shù)形象作為“新人”（盡管還只是胚胎）的力量卻是強的。書中有人給他鉤出一幅速寫肖像：他自己被燙了手，倒問燙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沒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魚兒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他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他喜歡女孩子們，也為女孩子們所喜歡，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已。——這樣看寶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愛他的祖母，母親，和“恨鐵不成鋼”的父親，他們的觀念都是當時最正統(tǒng)的觀念?！　≡凇都t樓夢》以前，中國文學(xué)作品里有許多忠良被讒，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難，佳人薄命，等等。而迫害他們的人，不管怎樣囂張，總歸為當時的清議所不容，公認為奸邪，為丑類?！度辶滞馐贰防锏亩派偾?，是中國文學(xué)作品里第一個下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畢竟還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了的封建人物。他的整個的性格，同當時社會，同他所屬的階層，完全格格不入。所以他一出場，作者便用一闋《西江月》描寫他與環(huán)境的格格格不入，其中說他“似傻如狂”，這不禁使人想起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從而思考一個問題：賈寶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位“狂人”的遙遙先驅(qū)？　　“狂人”并不狂，他其實是從封建中國的母腹中脫胎而出的第一個“新人”，只因為他全面判逆了舊世界，便被舊世界視為“狂人”。這說明他是屬于賈寶玉的血統(tǒng)。“狂人”看得到“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寶玉卻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女孩子們的淚海里。這說明相距二百年，“狂人”賈寶玉比他的后代“狂人”，軟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了。那么，與他不相調(diào)和，把他看作癡狂的整個社會，顯然不可能是合理的。倒是賈寶玉這樣的“新人”的出現(xiàn)，從精神上，從審美標準上，宣布了整個社會的不合理，這才真是封建社會將要徹底崩潰的朕兆?！　》饨ㄉ鐣粡氐妆罎⒘恕＝裉靵碜x《紅樓夢》，還覺得有很大的現(xiàn)實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賈寶玉，林黛玉他們，不朽的是性格心靈之美。他們每個人的性格心靈之美，也是不能代替的。對于賈寶玉，林黛玉等人，只要你喜歡他們，象一個知已朋友一樣同他們相處，愛他們，體貼他們，笑聲交響在一起，淚水匯流在一起，你就會受到潛移默化，他們身上那種性格心靈之美，最主要的就是要求人生什么都美，要求千姿百態(tài)的美，要求無限豐富無限深刻的美，不能容忍任何一點對于美的粗暴和褻瀆。 　　　　　　　　　　　　　　　　五　　《紅樓夢》寫了一大群美人。賈寶玉是這個女兒國里唯一的男性公民。第二，美得有個性，至少是二十個左右的主要人物寫得個性鮮明，互相之間毫不雷同。第四，她們以平?，F(xiàn)實的女兒之身，又體現(xiàn)了非凡的審美理想。第六，她們的愛情糾葛，有靈的成分，也有肉的成分，而以靈的成分為主，主角林黛玉則是純?nèi)弧办`”的。而整個賈府，則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外表之下充滿了污濁丑惡的貴族家庭，只有門前一對石獅子是干凈的，并且和整個社會的污濁丑惡聯(lián)成一片。前者暫容許后者存在，給予后者極有限的（時間，空間和程度上都極有限）一點點獨立。但前者的頑固的現(xiàn)實力量，始終統(tǒng)治著支配著決定著后者，其影響深入后者，不久便輕而易舉地毀滅了后者。它一出世就受到讀者的歡迎，因為讀者一接觸它，便感受到那種芳香美麗，那種青春的純潔的氣息，這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空前絕后的?！　　度龂萘x》寫的是雄主名王、謀臣勇將之事，攻城略地、縱橫捭闔之心。仗義行俠、報仇雪恨之心。這些都是大家久已熟悉的以男女——特別是成年男女為主的世界，作者以閱盡滄桑的老眼，看透這個世界的深層底蘊，寫出來給我們看，其中有各種美，但沒有青春純潔的美?！　≈挥小都t樓夢》寫的是一個以少男少女——特別是少女為主的世界，然而并不是幼稚無知的世界，作者也是以閱盡滄桑的炯炯雙眸，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深處。回憶的溫馨，身世的悲涼，更給作品增加了藝術(shù)的魅力。 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fù)夢中身。然而寫作的時候，已是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世路周旋，心中夾雜著童心未泯的“癡”和洞明世情的“黠”了。書中的賈寶玉也不等于真正少年時代的曹雪芹，前者只是后者“童心來復(fù)夢中身”?！　　都t樓夢》最初出現(xiàn)，大約在十八世紀五十年代，當時是以手抄本的形式。那時書名還不叫作《紅樓夢》，而是叫作《石頭記》；故事沒有完，只有八十回，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一百二十回。明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立刻受到熱烈歡迎，世界文學(xué)史上不知怎么樣，中國文學(xué)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排印本的出版者和編輯者是程偉元和高鶚，據(jù)他們聲明，后四十回也是原作曹雪芹寫的，不知何故與前八十回分開了，沒有流傳，現(xiàn)在由程偉元他們費力搜購得來，才使《紅樓夢》成為完璧。　　直到民間初年，有幾種《石頭記》古抄本被學(xué)者胡適發(fā)現(xiàn)。學(xué)術(shù)界都承認這是重大的發(fā)現(xiàn)。但是，讀者不管這些，要讀的還是故事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而不是八十回的《石頭記》，盡管他們之中也很有些人認為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差得太遠的?！　⊥斫都t樓夢》版本學(xué)上又有一重大發(fā)現(xiàn)，即蘇聯(lián)列寧格勒藏抄本《石頭記》的公開面世。這個抄本的底本屬于脂硯齋評本，這是毫無疑問的。例如，抄本第六十七回“饋上物顰卿念故里”一節(jié)中，寶玉為了使病中的黛玉高興。過去印行的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因為沒有見到這個極有價值的舊朱抄本，無法據(jù)以?？保斎灰簿筒豢赡芪账膬?yōu)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