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虐，簡而無傲?以及?八音克諧?、?神人以和?的要求看，中國古代的詩學思想，早在《詩經》以前，大 抵已有了對?溫??寬?、?和??諧?的有意識追求。這種有節(jié)臸的情感表現規(guī)范，與孔子在其他場合提出的? 溫柔敦厚?的?詩教?說，后來幾乎成了中國古代詩學思想的圭臬，而為大多詩論家所津津樂道。中華書局 1980 年影印版 2468 頁 )，所謂?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 (同上所引書 2461頁邢 昺 疏 )，用《詩大序》的話說，其實就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七字而已。?(分見《論語》之《八佾》、《為政》 )按照后儒的解說，孔子的這些評述，實際上提出了詩、樂情感表現上的最高原則，即?致中和?思想。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處在我國詩歌創(chuàng)作源頭上的?詩、騷?所體認的詩學思想，卻沒有這種偏頗：它們既未否定?緣情?作詩、?吟詠情性?的自由，也未割斷?言情?與政治、教化的聯系，從而顯現了?詩言志?這一詩學?開山綱領?海納百川的氣象。但是，如果思想和人物、背景等一樣是作為材料而成為文學作品的必要的構成成份，那它就不會對文學造成損害?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三聯書店 1984 年版 273頁 )?！锻躏L〃采葛》?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的感人詠唱，固然未與政治、教化相關；但《齊風〃南山》的?取妻如之何 ?匪媒不得?的?教化?之語，卻并未減損此詩諷刺齊襄公的情韻。只要社會生活的狀況還與一定的?政治、教化?臺序相聯系，則歌詩所表現的?哀樂?之情，就很難完全擺脫政治、教化的內容。這種將?詩緣情?之內涵，從?詩言志?的開山綱領中剔除出來，并將之與?詩言志?對立起來的判斷，既不符合先秦時代?詩、騷?所體現的作詩思想，也不符合?去古未遠?的漢代儒者 與這種誤解相聯系的，還有另一種較為普遍的看法：即以為歌詩之創(chuàng)作只有擺脫與?政治、教化?的關系，才是?緣情的、審美的?；倘非如此，歌詩的審 6 將這種看法放到?詩、騷?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去檢驗，人們將會發(fā)現：它同樣是偏 頗和似是而非的。這樣的闡釋，無疑是符合?詩言志?之古義的。其間并不存在只講?政治、教化?，而不重?緣情?作詩的偏狹。則此詩之為?緣情?而作，其?自覺?程度在結句的告白中，更已表露無遺。?好歌?者，男女情愛之歌也；?反側?即《關難》?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意。聞一多指出?《小雅〃何人斯》篇亦女子之詞?，詩中?以飄風喻男子之無情也? (聞一多《古典新義》上冊 175 頁 )， 較合此詩本義。此外還有《小雅〃何人斯》。毛傳：?諗，念也?(《十三經注疏》上冊《毛詩正義》， 1980 年版中華書局影印本 406 頁 )?，F代的研究者多以此詩為迫于?王事?而顛沛道路的行役者之歌。依此解說，則《江有汜》之作詩人 (即棄婦 )自己就明白揭示了她之所以作為此歌，乃在于抒瀉其無端被棄的?憂傷之情?。據聞一多考證，此詩?詩人蓋以江水之別出而為汜為渚為沱，喻夫德之不專?，并解?其嘯也歌?句為?謂憂傷之情，發(fā)為歌嘯?，?嘯歌者即號歌，謂哭而有言，其言又有節(jié)調也。予美亡此，誰與獨旦?的凄苦妻子，居然還沒有?緣情?悼亡的作歌之?自覺? !最有力的證據，還不如讓當時的作詩人自己來提供：《召南〃江有汜》有?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我們根本不能設想，那在?詩三百? 的第一篇《關難》中，反復抒寫?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以至為?求之不得?而徹夜?輾轉反側?的?君子?，居然還不自覺他之作歌，乃出于舒泄失戀痛苦之情的需要。我們當然無法斷言，夏禹時代?涂山之女?的作歌，就已有了?緣情?的 自覺 ． ． 思想。這首歌詩即純?yōu)?緣情?之作，與所謂的政治、教化并無關系。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從中國古代詩歌的發(fā)生、發(fā)展歷史看，創(chuàng)作詩歌以舒泄內心的哀樂之情，遠早于抒寫?政治、教化?之意的詩作。? (朱光潛譯黑格爾《美學》第 3 卷下冊 212 頁，商務印書館 1981 年版 )。屈原是一位博聞強志的詩人，他當然熟悉西周以來有關?詩言志?的詩論?綱領?，而且在自己的詩作中也多次表明：?恐情志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九章〃惜誦》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九章〃悲回風》 )—— 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側面。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小雅〃巷伯》 )、?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小雅〃四月》 )，均直接表明了其所以作詩的政治諷諫之意。在?大小雅?中，更有大量歌詠朝覲、宴飲、征伐、狩獵、婚姻的詩作，一邊稱頌著天子、王公 的威儀德行，一邊表現著赫赫王朝的?禮樂?、?文章?：當然也與政治、教化結了不解之緣。但這決不等于說，當時的詩人只是為了政治、教化的需要而 作詩 ． ． 誠然，在《詩經》中確實存在著許多直接為政治、教化而作的詩歌。 那時代是還沒有‘詩緣情’的自覺的 ． ． ． ． ． ． ． ． ． ． ． ． ． ． ． ． ? (《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 202 頁 ) 先秦時代的人們作詩，是否還根本沒有?詩緣情?的自覺 ?先秦時代?詩言志?的詩學思想，是否只與?政治、教化?相聯系，而根本未包含?緣情?的內涵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恐怕不能只從春秋時代政治、外交上的賦詩、用詩實例著眼，而應該更多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客觀實踐作深入 的考察。? (《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 6 頁。但在闡釋這個綱領的?言志?內涵時，朱氏卻引用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作詩以諷實例，以及《詩經》中作詩者明確標示的?諫?、?刺?、?訊?、?告?之意，而斷言這種?言志?其實?是與政治、教化分不開的?，并認為這與西晉陸機《文賦》提出的?詩緣情而綺靡?說對應，體現了兩種不同的文學?標準? 2 或?尺度?：?‘言志’其實就是‘載道’， 與‘緣情’大不相同 ． ． ． ． ． ． ． ． ． 。 一、“言志”與“緣情” —— 詩、騷所體認的詩之功用 自從詩歌產生以后，人們似乎就開始了?詩究竟為什么而作?的理論追問，它因此也成了中國古代詩學所面對和回答的第一個重大課題。將作詩人及其作品所體現的詩學見解和經驗，與詩論家的闡釋和總結聯系起來考察，不僅可豐富詩學思想之內涵，而且可以匡正詩論家研究中可能出現的某些偏頗或失誤。正如衛(wèi)姆塞特〃布魯克斯所說：?自始以來的詩人，多喜歡談論自己的作品，把文學見解寫入自己的詩篇。 1 ? 詩騷”詩學思想四論 對中國古代詩學思想的考察和探討，人們往往以古代詩論家的著述或言論為重點，這無疑是一條重要途徑。不過，我們也可以改換一種選擇，而將古代作詩人自己的看法及其詩作本身作為考察、探討的重點，或許可以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實踐層面上，提供一個參照和檢驗的系統(tǒng)。所以，人類自有了詩歌，雛型的文學理論便相偕出現? (見作者所著《西洋文學批評史》，此轉引自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之《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壹卷 2627 頁，上海古籍 出版社 1996 年版 )。本文的考察，即想以中國古代詩歌的光輝源頭 ——?詩?、?騷?為對象，探討一下它們在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的某些詩學思想，并對古代詩學研究中的有關論斷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這個回答 以《尚書〃堯典》的?詩言志?說最為簡約和權威，朱自清先生甚至稱它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的綱領? (《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 190 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 )。陸機實在是 用了新的尺度。引文中重點號為筆者所加，下同 )至于《詩經》，雖也有?一半是‘緣情’之作?，但?樂工保存它們卻只為了它們的聲調，為了它們可以供歌唱。因為那個時代政治、外交場合的 賦詩和用詩， ． ． ． ． ． ． 本身就受到 實際交流目的之限臸 ． ． ． ． ． ． ． ． ． ，而使其?言志?內涵偏向了?政治、教化?方面。所謂?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 (鄔國義等撰《國語譯注》 126 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年版 )，《詩經》的?周頌?、?商頌?和?魯頌?，就都是為著宗廟祭祀而作的政治、教化詩。特別是產生于西周后期的一批諷喻詩，作詩人更在詩中大聲疾呼?王欲玉女，是用大諫? (《大雅〃民勞》 )、?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大雅〃板》 )、?寺人孟子，作為此詩。至于戰(zhàn)國詩人屈原所作的?楚騷?，由于詩人 3 自身在楚國政壇上所處的重要輔臣地位，以及?遭讒放逐?的不幸遭際，故除了直接為沅湘民間的?俗人祭祀之禮?改作的 《九歌》外，幾乎每一篇詩作都帶有鮮明的政治傾向。《詩經》、?楚騷?所體認的?言志?內涵，除了與政治、教化有關外，還有同樣值得注意的另一側面，即后來的《毛詩序》所指 黑格爾曾經指出，抒情詩是? 愉悅或痛苦的心情的自由流露，有了這種心情， 就要把它歌唱出來，心里才舒服。這大抵是人類詠唱歌詩的共同需要。被稱為?實始作為南音?的《候人歌》，據傳即產生于?詩言志?說發(fā)生的舜禹時代：?禹行功，見涂山之女。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 (《二十二子》 646頁《呂氏春秋〃音初》，上海古籍出 版社 1986 年版 )。而到了《詩經》時代，這類與政治、教化沒有直接關聯的?緣情?之作，可以說在《詩經》特別是?十五國風?中已俯拾 有?緣情?詩歌的大量創(chuàng)造，就必有?緣情?作詩思想的逐漸?自覺?。 4 但到了《詩經》出現的春秋時代，還斷言?那時代是還沒有‘詩緣情’的自覺的?，就顯得過于偏執(zhí)了。我們當然也不能設想，那在《唐風〃葛生》中愴然泣歌?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不我過，其嘯也歌?一節(jié)。? (聞一多《古典新義》，古籍出版社 1956 年版上冊 96 頁、 154 頁 )。再看《小雅，四牡》。詩之結句曰：? 是用作歌，將母來諗 ． ． ． ． ． ． ． ． ． ?。是作詩人又明確吐露，他是因為?王事靡 盬 ，不遑將父 (母 )?，抑臸不住對父母 的思念憂情，而歌詠此詩的。舊說多依?毛序?定此詩為?蘇公刺暴公?的?絕交?之作，其實不確。此詩結句也直接告白了女主人公作歌的意圖：? 作此好歌，以極 ． ． ． ． ． ． ．反側 ． ． ?。聯系全詩內容可知，女主人公因為早已被擯棄別室而難見其夫，陷入了?壹 5 者之來，云何其盱?的絕望和痛苦之中，才唱出了這首抒瀉婚姻失敗之情的哀 傷之歌，以捱過徹夜難眠的?反側?。至于戰(zhàn)國時代詩人屈原的?緣情?作詩，恐怕已用不著多加舉證：他所創(chuàng)作的《離騷》、《天問》、《九章》諸詩，既表現著鮮明的政治諷喻傾向，同時又顯現著舒泄憤懣的?緣情?自覺，有了他自己在《惜誦》中?惜誦以致愍兮， 發(fā)憤以抒情 ． ． ． ． ． ?，以及《抽思》中?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 ． ． ． ． ． ． ． ． ． ?的凄愴呼告，難道還有任何懷疑嗎 ? 這樣看來，先秦時代詩、騷所顯示并體認的?詩言志?思想，不僅有著抒寫?政治?情志的內涵，而且包含著?緣情?作歌、?吟詠情 性?的自覺。正因為這樣，即使到了竭力強調詩之政治、教化功能的漢代，儒者們在解說?詩言志?的涵義時，也依然將?志?與?情?、?意?聯系起來，指明了? 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 ． ． ． ． ． ． ． ． ． ． ?、? 感于哀樂 ． ． ． ． ，緣事而發(fā)?的特點 (班固《漢書〃藝文志》，上海古籍出版社等 1986年版《二十五史》第 1 冊 528 頁、 531 頁 )?，F代某些古代詩學的研究者，鑒于封建專臸時代總是強調詩歌創(chuàng)作為?政治、教化?服務，從而鉗臸了人們的自由創(chuàng)造精神，便以為先秦 時代的?詩言志?，是只講政治教化而不講?吟詠情性?的。因為歌詩之創(chuàng)作，雖然多由作詩人內心?哀樂?之情的感發(fā)而促成，但觸動這種?哀樂?之情的，畢竟還是作詩人所處的社會生活狀況。詩歌的是否具有審美價值，并不在于它們內容上是否與政治、教化相關，而在于它們藝術表現上的是否真摯動人。 《周頌〃敬之》諄諄自戒的?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至今讀來仍給人以深長的啟迪；《小雅〃采薇》表現征戍生涯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不正因為抒寫了與個人命運相關的?政治?生活，而更見得沉郁感人 ?屈原那?奇文蔚起?的抒情長詩《離騷》，如果不是緊密聯系著自身的政治遭際，而表現了?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的道德人格和戀國深情，難道能長久震撼兩千余年的中國詩壇 ? 美國學者沃倫曾經指出：?某些較早的‘純文學’的提倡者出于改革的熱情，把小說或詩中僅有的一些道德或社會思想與‘說教的異端’等 同起來。蘇珊〃朗格在批評穆爾將?傾向事物、信仰和原則的態(tài)度，以及所有一般的議論?，包括在詩中表現作者的某種?道德關注?，均?視為不純?而排斥的?純詩?說時，也明確指出：?禁止詩人進行嚴肅的思考 (筆者注：此指對社會政治、 7 道德問題的考慮和關注 )，就要割去一整塊詩歌創(chuàng)作的領地 —— 深刻的、不幸的感情的表現?；?穆爾所提出的作好詩標準的‘純詩’，把全世界歷代偉 大抒情詩歌的大多數劃入了劣詩? (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年版 295296 頁 )。 二、“中和”與“激切” —— 詩、騷所兼有的審美取向 說到中國古代詩歌的審美取向，人們都不會忘記孔子評論《詩經》的兩句名言：?《關難》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詩》三百，一言以 蔽之，曰：‘思無邪’。所謂?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 (《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引孔安國注?，F代的美學研究者，則將它總結為儒家提倡的一大審美理想，即?中和之美?。由此也令現代有些詩學研究者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先秦時代的詩歌，只是尊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規(guī)范創(chuàng)作的，先秦詩歌的審美取向，似乎就只有?中和之美? 事實是否如此呢 ?我們還是從?詩、騷?創(chuàng)作的客觀實際進行考察。而傳為帝舜與皋陶相續(xù)所作?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十三經注疏》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