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個字欲罷不能非常好，我經(jīng)常跟北大的同學講，這是我們做學問的一種精神。就是對社會獻身的精神，對個體生命有限存在有限意義的一種超越，就是對人生意義和人生價值的不懈追求。這就是一種人生境界的體現(xiàn)。一個人的審美層面也體現(xiàn)一個人的人生境界。四 追求審美的人生剛才講了，一個人有什么樣的人生境界，就有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和人生追求。一個有著最高境界審美境界即馮先生說的天地境界的人，必然有一個審美的人生。朱光潛先生在《談美》這本書中提倡人生的藝術(shù)化，人生的藝術(shù)化，就是追求審美的人生。那么什么是審美的人生，在我看來，審美的人生就是詩意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愛的人生。詩意的人生詩意的人生就是回到人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人的最基本的經(jīng)驗世界，是最本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之中，人和萬物并沒有間隔，這個生活世界就是中國美學中國哲學所說的真。自然在這樣的世界中，人生是充滿詩意的，這是人的精神家園。但是在世俗社會中，我們又習慣于以主客的眼光看待世界，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對我們來說都是認識的對象，或者利用的對象。人和人之間，任何萬物之間具有間隔。人被陷在自我的有限的天地之中，用陶淵明的話來說，就是落入“塵網(wǎng)”之中。德國哲學家馬丁路德把人生區(qū)分為兩種，一種是我你的人生，一種是我他的人生。我他的人生被稱為被使用的世界，就是把世界上的事物作為我認識利用的對象，從而滿足的要求和欲望。這樣，我就把一切納入時空的框架和因果的聯(lián)系之中，一切存在者都是和我分離的對象，這就是一種間接性。而我你的人生，超越了主客二分，所以又稱為相遇的世界，相遇就是和人的靈魂深處直接的見面。比如我凝神關(guān)注的時候，我進入了無我不分的境界，物我同一的關(guān)系中。與我相遇的不是這棵樹的屬性、本質(zhì)，不是這棵樹的物理運動化學變化，而是這個不可分割的樹的整體，這是無限的你。沒有任何的概念、體系、欲望、目的阻隔著我和你之間，這是關(guān)系的一種直接性。他說人一直生活在過去里，他說時間并沒有現(xiàn)在，除了對象，它一無所有。而現(xiàn)在是永恒的，對象是靜止的、不中斷的、僵死的、凝固的，本質(zhì)的存在是在現(xiàn)在，對象的存在是在過去。這有點哲學的味道。我你的人生是超越了主客二分的人生，是詩意的人生，是當下的人生，是把握現(xiàn)在的人生。而我他的人生是主客分離的人生，是生活在過去里面的人生，是喪失了現(xiàn)在的人生。這樣的人，一切都是過去式的，這樣的人只能生活在過眼云煙之中，他把握不了現(xiàn)在。所以詩意的人生就是跳出自我，跳出主客二分的間隔，用審美的眼光和審美的心胸看待世界，造架萬物一體的世界。體驗它無限的意味和情趣，從而享受現(xiàn)在，回到人的精神家園。我們有時會覺得人活得沒有意思。感到人活得沒有意思，可能有很多原因，很多情況下是由于功利的眼光遮蔽了這個有意義有情趣的世界。從而喪失了現(xiàn)在。而審美去掉了這個隔離，造架了本來的世界，于是世界的一切都變得有情味，息息相通，充滿了不可言說的詩意。海倫凱勒她雖然是個盲人，但她可以感受世界的美。她享受現(xiàn)在，她的人生是詩意的人生。馬斯洛說自我實現(xiàn)的人有一個特點就是更有情趣，更能感受世界的美，他能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他帶著興奮、好奇甚至狂喜來體驗人生。對于自我實現(xiàn)者，每一次日落都像第一次看見，每一朵花都令人喜悅不已。他見到第一千個嬰兒，就像見到第一個一樣，這是驚嘆的產(chǎn)物。這個人十次擺渡過河，但當他第十一次過河的時候依然有著強烈的感受，一種對于美麗的反映，一種興奮，就像他第一次過河一樣。詩意的人生，每天世界都是新的。這就是中國古人所說的樂根，一個人樂根，享受人生，他就把握了現(xiàn)在。世界上事物的意義和價值就不一樣了，他的人生就成了詩意的人生。海倫凱勒的一個朋友在森林走了一個小時回來，她問他看到了什么，他說什么都沒有看到。她說，你走了一個小時怎么可能什么都沒有看到呢?他看不見，世界上的東西對他沒有意義。創(chuàng)造的人生審美的人生是創(chuàng)造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高度發(fā)揮，甚至發(fā)揮到了極點，這樣的人生就充滿了意義和價值，中國古人說“生生不息”就是說生而又生，創(chuàng)造了再創(chuàng)造。生生不息就是創(chuàng)造的人生。一個人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的人生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才是五彩繽紛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才是審美的人生。因為人在審美的過程中是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的追求。反過來，缺乏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缺乏意義和價值的人生，是灰色的人生，是暗淡的人生，是索然無味的人生。我可以舉兩個例子來說明什么是創(chuàng)造的人生。一個是我們北大著名教授朱光潛的例子。朱光潛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作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受到批斗，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以后不到三年，朱光潛就連續(xù)翻譯整理出版了黑格爾《美學》的兩大卷，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出版了一卷，后兩卷有一部分是之前翻譯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紅衛(wèi)兵抄走了。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朱先生，問他那些翻譯找回來沒有，他說沒有找到。后來幸好找到了，朱先生就把它翻譯完了，整理出版。黑格爾的《美學》很難翻譯，因為涉及西方哲學、文學、文化的面非常寬，不熟悉西方文化很難翻譯。所以當時周恩來周總理就說“黑格爾《美學》這樣的書只有朱先生翻譯，才能勝任愉快?！敝煜壬g完了三大卷美學。這是何等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我就想起我小時候看到的豐子愷的一幅畫，這幅畫很能反映朱先生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幅畫畫了一棵大樹被攔腰砍斷，周圍就長出很多枝丫，樹下站了一個小女孩和他的弟弟，小女孩把樹指給他弟弟看，畫上寫了四句詩“大叔被砍伐，生機并不息，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蔽矣X得豐子愷的這幅畫和這首詩非常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朱先生的這種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再一個例子是蘇聯(lián)一個昆蟲學家柳比歇夫，是蘇聯(lián)作家格拉寧在真人真事的小說《奇特的一生》寫到的。這個昆蟲學家讓人驚奇的是他有超出常人一倍甚至幾倍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我羅列一下他干的事情，他一生發(fā)表了70來部學術(shù)著作和12500張打字稿，內(nèi)容涉及昆蟲學、科學史、農(nóng)業(yè)、遺傳學、植物保護、進化論、哲學、無神論等等學科。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跑了很多地方，實地研究果樹的害蟲、玉米的害蟲，他用業(yè)余的時間研究地藻的分類，收集了35箱地藻的標本，共一萬三千只，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不僅如此，他的學術(shù)興趣廣泛地叫人吃驚，他編輯了古希臘羅馬史，英國的政治史，研究宗教，研究康德的哲學。他在研究古希臘羅馬史時，古希臘羅馬史的專家來找他討論。外交部的官員來找他請教英國政治史中的某些問題。柳比歇夫它的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這么廣泛，這么廣博，取得這么多成果，并不表明他的物質(zhì)生活十分優(yōu)越，他一樣要經(jīng)歷戰(zhàn)爭時代的折磨，他一樣要花很多時間去跑商店。那時候蘇聯(lián)的生活條件也不好，要排隊去買煤油，去買很多東西。他也有應酬，照他自己的記錄，1969年這一年他收到419封信，寫了283封信，他的有些信簡直寫成了專題論文和學術(shù)論文。他的同行擁有豪華的別墅，高檔的轎車，他從來不重視這些東西。他只要有一個安靜的工作環(huán)境就滿足了。他沒有讓物質(zhì)的享受把自己淹沒，他也沒有忽視審美的層面。他討論但丁的《神曲》，他在晚上經(jīng)常去聽音樂會。柳比歇夫超越了平常人無法超越的極限，使自己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發(fā)揮到了驚人的地步。他享受生活的樂趣也比平常人多得多。我認為朱光潛和柳比歇夫這兩個例子非常典型，為什么？因為他們的人生是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五彩繽紛的人生，他們一生所做的事情要比普通人多得多。威廉詹姆斯曾說普通人只用了他們潛力的一小部分，和我們想成為的人相比，我們只蘇醒了一半。我們永遠都在這一半的地方，永遠不想突破這一半。馬斯洛也說過，我們都有可能比現(xiàn)實中的自己更為偉大，我們都有未利用的潛力。我們許多人的確回避了自身的天職、召喚、命令、使命。大多數(shù)人都不想嘗試超越自己可能性的局限。很多人都是在一半上生活，而朱光潛和柳比歇夫都是在極限上生活。他們都是自我實現(xiàn)的人。自我實現(xiàn)就是充分開發(fā)自己的天資、潛能，使自己趨于完美。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值得追求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趨于完美的人生?，F(xiàn)在人才的標準有一條，超強度的使用腦力，我也跟我的研究生講，要超強度地使用腦力，不要懶。人生應該追求最完美的人生，極限的人生，創(chuàng)造的人生。愛的人生審美的人生是愛的人生。一個人的人生充滿了詩意和創(chuàng)造一定會給他帶來無限的喜悅，使他熱愛人生，為人生如此美好而感恩，并因此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所以詩意的人生和創(chuàng)造的人生必然帶來愛的人生。我們能從天地萬物的圣意，在一種勃勃的關(guān)懷中得到快樂，同時產(chǎn)生一種對天地萬物的愛?；ㄩ_花落都體現(xiàn)出生命的燦爛光華。愛花，賞花是因為人們對生命的無限的珍惜。事物有緣相遇，一定會在人們的心中激起無限的喜悅，哪怕是花，哪怕是一棵無名的小草，也是一樣。這就是說自然的美。生命的燦爛的光華激起人無限的喜悅，激起人們對人生的愛。這種對人生的愛必然和感恩的心情結(jié)合在一起。這樣，人必然能感受到天地無限存在對個人生存的支持，沒有他，人不可能實現(xiàn)自我，人生也就失去了意義。感受到這一點，人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感恩的心情。這種感恩的心表現(xiàn)在擁抱一切的胸懷，表現(xiàn)為每個人對萬事萬物的愛，它使人產(chǎn)生世界何等美好的感悟，導致一種為這個世界行善的沖動，一種回報的渴望，一種崇高的責任感。藝術(shù)的美同樣也激起人們的愛。俄國一位著名作家多斯托夫斯基說他不止一次的參觀德累斯頓的博物館，那兒有拉菲爾的《西斯廷圣母》，還有許多古代大師的作品。每次都看得熱淚盈眶，究竟是什么使人熱淚盈眶？是洋溢在畫上的精神的完美。它激勵我們追求自身思想純潔和高尚。在欣賞美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感覺到誠惶誠恐，仿佛那雨，那風，那鮮花，那大地的呼吸全部都嵌入了我們感恩的心，并且永遠占據(jù)了他。他走進東宮博物館，一直感覺到幸福。他說他看那些雕塑像，懂得所有這些雕塑對人類高尚情操的召喚。這是人類無比純潔的寫照。他幾個小時坐在米洛的維納斯像的旁邊，悄悄地在那哭泣。他的話也是說，審美活動使人感受到人生的美好。那種感恩的心情從而激勵自己追求高尚純潔的人生境界。這樣的人生當然也包括男女之間的愛情，有了男女的愛情，人生就變得如此美好，馬斯洛說情愛和性愛作為一種人生體驗使人驚喜，敬慕，敬愛，并且有一種類似偉大音樂所激起的感恩心情。這些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都告訴我們審美的人生是愛的人生，是感恩的人生，是激勵自己追求高尚情操和完美的精神境界的人生?？傊非笸昝赖娜松褪亲非笤娨獾娜松?，追求創(chuàng)造的人生，追求愛的人生。人們在追求審美的人生的過程中同時就在不斷地拓寬自己的胸襟，涵養(yǎng)自己的氣象，不斷的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不斷提升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最后達到最高的人生境界，也就是審美的境界?，F(xiàn)在回到我們的開頭，我們說，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看來，一個學者，一個受教育者，不僅要重視增加自己的知識，增加自己的學問，更重要的是不斷拓寬自己的胸襟涵養(yǎng)氣象，不斷地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去追求一種更有價值，更有意義更有情趣的人生。我想，如果我們年輕的一代，我們的大學生都有這樣高的精神追求，那么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一定會有光明的未來。（根據(jù)葉朗2009年10月15日在浙江大學東方論壇上的錄音整理。未經(jīng)本人審閱。錄音整理：劉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