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３）陶潛【飲酒詩】見三注。 （４）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川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167。 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167。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xué)，北宋不可學(xué)也。學(xué)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xué)，幼安不可學(xué)也。學(xué)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xué)，佳處不可學(xué)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云（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１）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其文章“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167。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xué)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167。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fēng)。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167。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xiāng)愿而已。 167。 稼軒“中秋飲酒達(dá)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１）”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xué)家密合，可謂神悟。 （１）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fēng)、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女亙〕娥不嫁誰留？謂經(jīng)海底問無由?；秀笔谷顺?。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沈??？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167。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１）”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２）”此二語令人解頤。 （１）見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２）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167。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yuǎn)。”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shí)無足當(dāng)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愁怨（１）”二語乎？ （１）吳文英【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yīng)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愁怨。” 167。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１）”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２）” （１）吳文英【秋思】（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堆枕香鬟側(cè)。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fēng)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捷去提手加竹頭〕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歡酌。檐花細(xì)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鐙前無夢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２）張炎【祝英臺近】（與周草窗話舊）：“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zhuǎn)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fēng)雨。猶夢到、斷紅流處。最無據(jù)。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shí)鸚鵡。” 167。 “明月照積雪（１）”、“大江流日夜（２）”、“中天懸明月（３）”、“長河落日圓（４）”，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５）”，【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６）”差近之。 （１）謝靈運(yùn)【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fēng)勁且哀。運(yùn)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２）謝□〔月兆〕【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guān)山近，終知反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顧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支鳥〕鵲，玉繩低建章。驅(qū)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xiāng)？風(fēng)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助楒罁簦瑫r(shí)菊委嚴(yán)霜。寄言□〔罡之正換成尉〕羅者，寥廓已高翔。” （３）杜甫【后出塞】（之二）：“朝進(jìn)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yán)夜寂寥。悲笳數(shù)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４）王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hù)在燕然?！? （５）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６）納蘭性德【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167。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167。 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薄短嵋否g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yùn)掉自如。（１）”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qiáng)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dú)工。（２）”五代詞之所以獨(dú)勝，亦以此也。 （１）《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一《花間集》：“后有陸游二跋?！涠Q：‘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恢闹w格有高卑，人之學(xué)歷有強(qiáng)弱。學(xué)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xué)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shí)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dú)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則運(yùn)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２）陳子龍《王介人詩余序》：“宋人不知詩而強(qiáng)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dú)工，非后世可及。蓋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沈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制之實(shí)工鏈，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shè)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shí)貴含蓄，有余不盡，時(shí)在低回唱?dú)g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jī)所啟，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dú)至，小道可觀也。” 167。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xí)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xué)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167。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167。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167。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167。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１）。白吳優(yōu)劣，即于此見。不獨(dú)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１）白居易【長恨歌】有“轉(zhuǎn)教小玉雙成”句為隸事。至吳偉業(yè)之【圓圓曲】，則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shù)。 167。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dāng)，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diào)似律詩，若長調(diào)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 167。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167。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167。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jì)D。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dú)守。（１）”“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車感〕軻長苦辛。（２）”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芍~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３）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倍釉唬骸拔粗家玻蚝芜h(yuǎn)之有？（４）”惡其游也。 （１）【古詩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jì)D。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dú)守?！? （２）【古詩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車感〕軻長苦辛?！? （３）金應(yīng)圭《詞選》后序：“規(guī)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yīng)。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４）《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 167。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１）。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贝嗽笋R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１）按此曲見諸元刊本《樂府新聲》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韻定格》、明刊本蔣仲舒《堯山堂外紀(jì)》卷六十八、明刊本張祿《詞林摘艷》及《知不足齋叢書》本盛如梓《庶齋老學(xué)叢談》等書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觀堂《宋元戲曲史》所引亦同。惟《歷代詩余》則作“平沙”，又“西風(fēng)”作“凄風(fēng)”，蓋欲避去復(fù)字耳。觀堂此處所引，殆即本《詩余》也。 167。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chuàng)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yuǎn)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宣統(tǒng)庚戍九月脫稿于京師定武城南寓廬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二部分：刪稿４９節(jié)）散宜（SANYEE_TANG 王國維，字靜安，晚號觀堂，浙江海寧人。生于清光緒三年，卒于１９２７年，享年５１。王氏為近代博學(xué)通儒，功力之深，治學(xué)范圍之廣，對學(xué)術(shù)界影響之大，為近代以來所僅見。其生平著作甚多，身后遺著收為全集者有《王忠愨公遺書》，《王靜安先生遺書》，《王觀堂先生全集》等數(shù)種?！度碎g詞話》一書乃是王氏接受了西洋美學(xué)思想之洗禮后，以嶄新的眼光對中國舊文學(xué)所作的評論，具有劃時(shí)代的意義，向來極受學(xué)術(shù)界重視。 167。 白實(shí)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１）” （１）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后書辭，別時(shí)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 167。 雙聲、疊韻之論，盛于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后，則漸不講，并不知二者為何物。乾嘉間，吾鄉(xiāng)周公靄先生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余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余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ｋ得聲?！堵尻栙に{(lán)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ｎ得聲。“慢罵”兩字，皆從ｍ得聲也。兩字同一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