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個婀娜的小孩，小狗似的彎著 身子四散堆旁；揀糞的大孩子，手里拿著鐵鏟，也愉個空兒伴在一塊。 抱村的小河，下流通到縣境內(nèi)僅有的湖澤；濱湖的居民，逢著冬季水淺的時候，把長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了卷起，堆在陸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間，用木筏運載上來，賣給上鄉(xiāng)人做肥料。我捏著花回去，望見柚子在門口，便笑嘻嘻的揚起手來；柚子趁這機會也就嘲弄我?guī)拙洌骸办透缣媲劢阏刍ɑ貋砹?！”其實我折花的時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還有被柚子稱作“芹姐”的我的妻。 外祖母的村莊，后面被一條小河抱住，河?xùn)|約半里，橫著起伏不定的山坡。吃得最厲害，要算清早打開眼睛睡在床上的時候 —— 這罐了個就放在床頭。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換，并且囑咐做糖的師父搓成指甲大的顆粒；拿回家來，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雜糧。外祖母給我同柚子一樣的數(shù)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來增加了，我卻幾乎耍得一文也沒有。 我同別的孩子一樣，每年到了臘月后十天，總是屈著指頭數(shù)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歡喜還在那最熱鬧的晚上以后 —— 父親再不能說外祖母年忙不準(zhǔn)去吵鬧了。近兩年我同妻接觸的機會自然比較多；當(dāng)我們大約十歲以內(nèi)的時候，我同柚子倒很親密的過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則因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們把婚約定了，我和她的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隔住，從沒暢暢快快的玩耍過，雖然我背地里很愛她。 再沒有別的聲息：三姑娘的鞋踏著沙土。然而三姑娘也就趕跑了。其中有一位是最會說笑的，向著三姑娘道： “三姑娘，你多稱一兩，回頭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不好呢？” 三姑娘笑了： “吃先生們的一餐飯使不得？難道就要我出東西？” 我們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從籃子里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而三姑娘始終是很習(xí)慣的，接下銅子又把菜籃肩上。 3 我在祠堂里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最后留給我的印象，也就在賣菜這一件事?！霸偈巧蠔|門，再是在衙門口領(lǐng)賞??”忖著聲音所來的地方自言自語的這樣猜。燈光下也立刻照見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籃適才飯后同媽媽在園里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樣，雀子在奏他們的晚歌，然而對 于聽?wèi)T了的人只能夠增加靜寂。媽媽則極力鼓勵著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壩上，也跟著出來，看到底攀纏著走了不；然而別人的漸漸走得遠(yuǎn)了，自己的不還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邊嗎？ 三姑娘的拒絕，本是很自然的，媽媽的神情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了！用詢問的眼光朝媽媽臉上一瞧， —— 卻也正在瞧過來，于是又掉頭望著嫂子們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 成群打陣，好像是發(fā)了瘋的！” 這話本來想使媽媽熱鬧起來，而媽媽依然是無精打采沉著面孔。 2 正二月間城里賽龍燈，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然而那也并非是長久的情形。 三 姑娘八歲的時候，就能夠代替媽媽洗衣。 老程由街轉(zhuǎn)頭，茅屋頂上正在冒煙，叱咤一聲，躲在園里吃菜的豬飛奔地跑， ——三姑娘也就出來了，老程從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紅頭繩：“阿三，這個打辮好嗎？”三姑娘搶在手上，一面還接下酒壺，奔向灶角里去。四五月間，霪雨之后，河里滿河山水，他照例拿著搖網(wǎng)走到河邊的一個草墩上 —— 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為太陽射不到這來，一邊一棵樹交蔭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從名字看來，三姑娘應(yīng)該還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們除掉她的爸爸同媽媽，實在沒有看見別的誰。1 竹林的故事 廢名 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 一天我們的先生不在家，我們大家聚在門口擲瓦片，老程家的捏著香紙走我們的面前過去，不一刻又望見她轉(zhuǎn)來，不筆直的循走原路，勉強帶笑的彎近我們 ：“先生！替我看看這簽。水漲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F(xiàn)綠團團的坡，剛剛高過水面，老程老像乘著劃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搖網(wǎng)朝水里兜來兜去；倘若兜著了，那就不移地的轉(zhuǎn)過身倒在 挖就了的蕩里， —— 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這時跟著她的歡躍的叫聲熱鬧起來，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給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著爸爸?！傲舻蕉宋缭?，別糟蹋了！”媽媽這樣答應(yīng)著，隨即把酒壺伸到灶孔燙。然而綠團團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 —— 這只要看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不毛的同教書先生（自然不是我們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杪梢還沒有斬去的枝椏吊著被雨粘住的紙幡殘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義。母女都是那樣勤敏，家事的興旺，正如這塊小天地，春天來了，林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最多的還要算鄰近各村上的女人，她們像一陣旋風(fēng)，大大小小牽成一串從這街沖到那街，街上的漢子也借這個機會撞一撞她 們。河里沒有水，平沙一片，顯得這壩從遠(yuǎn)遠(yuǎn)看來是蜿蜒著一條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顆黑子了。 打破這靜寂的終于還是媽媽：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貓?zhí)∧憷线@樣守著我，到底??” 媽媽不作聲，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來了這埋怨，剛才的事倒好像給一陣風(fēng)趕跑了，增長了一番力氣嬌惱著： “到底！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歡喜玩！” 三姑娘同媽媽間的爭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過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來，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凈，媽媽卻說，“鄉(xiāng)戶人家呵，要這樣？”偶然一出門做客，只對著鏡子把散在額上的頭毛梳理一梳理，媽媽卻硬從盒子里拿出一枝花來。 “媽媽，這比以前大得多了！兩棵怕就有一斤。媽媽正在做嫂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歡喜趕熱鬧，那情境也許比三姑娘更記得清白，然而對于三姑娘的仿佛親臨一般的高興，只是無意的吐出來幾聲“是” —— 這幾乎要使得三姑娘稀奇得伸起腰來了：“剛才還催我去玩哩！” 三姑娘實在是站起來了，一二三四的點著把數(shù)，然后又一把把的擺在菜籃，以便于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賣。三姑娘這時已經(jīng)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因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 —— 這自然是舊的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沒有這樣合式，不過這也不能夠說定，因為我們從沒有看見三姑娘穿過 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 一天三姑娘是賣青椒。 “三姑娘是不吃我們的飯的，媽媽在家里等吃飯。 從此我沒有見到三姑娘。 我急于要走過竹林看看，然而也暫時面對流水，讓三姑娘低頭過去。 妻的家?guī)缀跻簿褪俏彝肿拥募摇Ｎ掖┲匦碌囊路?，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門口，大笑大嚷的接著 —— 她照例連過年也不回去，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處（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是我的家運勝過她的緣故）。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著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帶著威嚇的樣子同其余的孩子耍。柚子本不像我貪吃，為我 預(yù)備著的東西，卻也一定為她預(yù)備一份。后來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清明時節(jié)，滿山杜鵑，從河壩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戲的臺篷 — — 青松上扎著鮮紅的紙彩。柚子接著花，坐在門檻上唱起歌來了。外祖母的田莊頗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著。這小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兩人要來的。四月間園里長一種春菜，莖短而粗，把它割下來，剝?nèi)ネ鈱拥钠?，剩下嫩的部分，我們叫菜心；烹調(diào)的方法，最好和著豆粑一齊煮。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門口乘涼；倘若有月亮，孩子們便部跑到村東的稻場—— 不知不覺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來了。父親再也不準(zhǔn)我過這沒有管束的生活了。同年六月，我進縣里的小學(xué)，柚子聽說仍然依著外祖母的日子多。外祖母也在這期間永遠(yuǎn)同我們分手了 — — 父親怕我們在外傷心，事后三四個月才給我們知道。姨媽初去，住著的一所高大房子，卻還屬自己 —— 后來也典給別人。姨父晚年多病，店務(wù)6 由姨媽同兩表兄主持。母親故作寬解 —— 卻也是實情：“外祖母活在，更難堪哩！姨媽這樣不幸！”母親說，兩表兄新開各店，生意都沒有起色，每年欠人的債息，無力償還；姨父同兩表兄本地不能站腳，跑到外縣替人當(dāng)伙計：柚子呢，她伴著姨媽住在原來店屋里，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屋主而且也就是債主，已經(jīng)在知事衙門提起訴訟。我記得進后門須經(jīng)過一大空坦，但中間有一座墳，這墳便是那屋主家的，飾著很大的半圓形的石碑，姨媽往?？偸亲诒躁柟馍洳坏降牡胤?，看守曬在但上各種染就的布。踩石的形狀，同舊式銀子相仿，用來碾壓頭號的布的，也是我小孩時最感著趣味的寶貝之一：把卷在圓柱形的木頭上的布，放在一塊平滑的青石當(dāng)中，踩布的師傅，兩手支著木梁，兩腳踏著踩石尖出的兩端，左右搖動。屋子里非常靜寂，暗黑，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間可以大概望得清白。姨媽似笑似慚，終于哭起來了。見了那飾著圓碑的墳，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經(jīng)也是死了。我自己姑媽的幾位姐兒都來我家，彼此談笑，高興得非常 —— 我的腦里卻好像有一點愴悢?shù)挠白樱贿^模糊得幾乎看不出罷了。我忽然問她：“小孩時為什么那樣躲避？倘若同7 柚子一樣，一塊兒??” “柚子??” 我無意間提起柚子，妻也沒氣力似的稱她一聲，接著兩人沒有言語，好像一對寒蟬。” “為什么不來我家呢？母親也曾打發(fā)人去接她?！? “六月間我曾到她屋里去過，她卻不在家。柚子同我談及她們，總是搖頭，成日里怨天恨地，還得她來解勸。 “現(xiàn)在是怎樣一個柚子呢？”我背地里時刻這樣想?！?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媽的訟事，仍然沒有了結(jié)，而且姨父已經(jīng)拘在監(jiān)獄里了。 出屋那一天，是一年最末的第二天，我的母親托我的一位鄰人去探看情形，因為習(xí)慣的勢力，我們親戚家是不能隨意去的。 后來母親向我說，母女兩人預(yù)備明天回 原來鄉(xiāng)間的舊居 —— 不是曾經(jīng)典給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暫借的一間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來我家寄宿一夜。 8 桃園 廢名 王老大只有一個女孩兒，一十三歲，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照墻外是殺場，自從離開十字街頭以來，殺人在這上面。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還替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