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捧定對子期道：“賢弟，些須薄禮，權(quán)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 　　又叫俞誠：“吩咐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約重會的日期，登錄在日記簿上。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　　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　　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于?！?　　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dāng)踐約?！蛞骨殡y自禁，一宵未歸，已恐二老倚閭相望。 　　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shù)日，未知可否？” 　　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子期將此杯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 　　正是：“稱心客來身不倦，知音人聽話偏長。兄尊弟卑，兄友弟恭，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便從其言。今后兄弟相稱，生死不負(fù)。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 　　遂命俞誠重添爐火，俞實再續(xù)名香，就在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　　鐘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xiāng)賤子，怎敢仰攀，有辱俯就?！?　　俞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 　　越談越投機(jī)，越談越入味，越談越默契。” 　　杯酒酬酢一會。二老喜居此間，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yǎng)也。” 　　鐘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 　　又問：“道藝何為？” 　　鐘子期道：“一介樵夫，也就是打柴為生。 　　俞伯牙開言又問：“聽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 　　鐘子期答道：“離此不遠(yuǎn)，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　　鐘子期回稱：“不敢。 　　俞伯牙道：“急切之間，不成敬意?！?　　俞伯牙推鐘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俞實點茶?！?　　鐘子期轉(zhuǎn)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 　　俞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谥羞B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身份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 　　那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 　　就只兩句，便道著了俞伯牙的心事。覓知音，重尋命意。 　　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不加褒貶，不置可否，俞伯牙只是凝神不答。欲試真才，須得佳題。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貪殺之意，遂露于絲桐?！?　　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dāng)時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薄?　　俞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不禁佩服，但猶恐是記問之學(xué)，卻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xué)，也虧他了。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后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fā)揚，謂之武弦。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fēng)’詩，天下大治。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jié)；后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取起陰干，命相士巫師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制成樂器。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jì)，輕重相兼。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　　俞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 　　俞伯牙分付：“且慢些無妨！給我退下?！?　　俞伯牙問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 　　堅持不住，俞伯牙只得怪而問之： 　　“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么？” 　　明知故問。 　　俞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招呼手下人看茶。你我之稱，怠慢可知。 　　上梁不正下梁歪，俞實也就狗眼看人低，只是取過一張杌坐兒置于下席。 　　只因先已有一個請字，沒奈何，俞伯牙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　　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這兩截打扮的布衣。只見那操琴的大人坐在正中，白面鳳目，三縷青須，長得仙風(fēng)道骨。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新穿上，步入艙來?！?　　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lán)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手下人哪知言談好歹，見確只是個樵夫，便沒有好眼色相看： 　　“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么言語，小心答應(yīng)?！?　　即命左右：“掌跳板，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xì)講。那第四句小子也還記得，莫不是‘留得賢名萬古揚。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忙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地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 　　只聽那人答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笕巳羝圬?fù)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就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那人卻是不去，只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此言差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俞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zhèn)?，我也不與你計較了。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fēng)，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巖畔。 　　忽聽岸上有人答應(yīng)道： 　　“舟中大人，不必見疑?！泵凶笥遥骸芭c我速速上崖搜檢一番。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xué)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俞伯牙大驚，叫俞誠快去問船家：“這停船所在是甚么去處？” 　　船家答道：“偶因風(fēng)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雜草亂樹，卻并無人家。俞伯牙開囊取琴，調(diào)弦轉(zhuǎn)軫，彈出一曲。俞大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覓一個人間知音。有好事之徒追根究底探問，再加上三姑六婆勤加打聽，方才得知俞伯牙俞大人心目中所言究屬何意。今年三十七歲年紀(jì)，只并不曾娶妻。俞伯牙系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趕緊踏進(jìn)艙來對老爺言道：“今日本當(dāng)中秋，幸喜眼下月朗風(fēng)清，老爺何不到船頭稍坐片刻，也好解解煩悶。那狂風(fēng)暴雨也只得一頓飯光景，須臾風(fēng)恬浪靜，雨止云開，托出一輪明月。那危崖之下險峽之上，一前一后兩艘大船正停泊在江邊。 　　正值中秋之夜，卻偏生月黑風(fēng)高！只見得有驚濤拍岸亂石崩云卷起千堆雪。后人有詩贊云：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fù)念知音？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fēng)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云。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辨R公道：“老夫愿聞。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辈赖溃骸霸瓉砣绱?。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驚動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yuǎn)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后為神靈應(yīng)。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后，小童跟定，復(fù)進(jìn)谷口。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墳前一拜?！戏虿回?fù)亡兒臨終之言。亡兒遺語囑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后乞葬于馬安山江邊。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音。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辨R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辈缆勓裕鍍?nèi)崩裂，淚如涌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于地。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辈荔@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伯牙道：“學(xué)生要往鍾家莊去。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崩险叩溃骸皟蓚€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伯牙卻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先生從谷出來，正當(dāng)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藍(lán)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fā)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jǐn)y竹籃，徐步而來。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滨咛茄?，行于樵徑，約莫十?dāng)?shù)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 　　伯牙一夜不睡，真?zhèn)€巴明不明，盼曉不曉。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伯牙開囊，調(diào)弦轉(zhuǎn)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其夜晴明，船艙內(nèi)一線月光，射進(jìn)朱簾。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fù)，此去馬安山不遠(yuǎn)。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zhuǎn)，從水路而行。想著中秋節(jié)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xiāng)。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經(jīng)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著知音之人。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弊悠诓桓抑t讓，即時收下?！泵尤↑S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quán)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苯型樱骸胺指队浭覍㈡R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薄上。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辈赖溃骸百t弟真所謂至誠君子。”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dāng)踐約。伯牙道：“愚兄馀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shù)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人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yuǎn)游。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后兄弟相稱，生死不負(fù)?！辈赖溃骸跋嘧R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fēng)塵，得與高賢結(jié)契，實乃生平之萬幸。子期若不見棄，結(jié)為兄弟相稱，不負(fù)知音契友。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倍吮瞥牾×艘粫?。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yǎng)也。似先生這等抱負(fù)，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廟，垂名于竹帛；卻乃赍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