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多少能擺脫張氏預設(shè)的“傳奇”與“傾城”的軌道呢?承接前文的論述,我提出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傾城之戀》中真正的主角是時間。白公館的老鐘,流蘇的記憶,柳原的思古幽情,香港的戰(zhàn)事突變……如果將這些時間的暗示和感喟歸類的話,前兩者可歸入女性(記憶)的歷史意識,香港陷落則指代左翼或新文學的歷史觀。柳原的設(shè)置在兩類之間,構(gòu)成動態(tài)的緩沖和跳板。仿佛一個雙方用以爭奪、加分的砝碼,雖稍嫌游離,但大體是為女性的歷史感服務的。從他后來與流蘇相濡以沫以及主動締結(jié)婚約來看,柳原新異、西化的時間步調(diào)已逐步和流蘇趨同了。兩種時間意識的膠著、抗衡構(gòu)成了《傾城之戀》的結(jié)構(gòu)核心,一個與傳奇相距甚遠的、冷調(diào)的理性主題。而流蘇主體地位的確立有賴于女性歷史意識的勝出,兩者互為標記。最早觸動我產(chǎn)生上述想法的是好萊塢電影《亂世佳人》,這也是張愛玲鐘愛的影片之一。據(jù)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回憶:費雯??麗的片子,張愛玲的幾乎每部必看。“《亂世佳人》那部大戲,她只欣賞費雯??麗和蓋博,其他的演員都不在她的眼下。”(23)張愛玲在談及蘇青時曾說:“那緊湊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讓我想到了?亂世佳人??!保ā段铱刺K青》,1945年4月)其實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美國作家木心便稱張愛玲是文學的“亂世佳人”(24)。因戰(zhàn)爭突發(fā)被迫從港大輟學的憤憤難平(“只差半年就要畢業(yè)了呀!”(25)),以及顛簸動蕩的經(jīng)歷讓張愛玲對“亂世”一詞產(chǎn)生了復雜的傾心與認同。只是她所謂的“亂世”是作動詞用的,非指淆亂世道人心,而是要旁立“文壇的異數(shù)”。這成為她看重費雯??麗和《亂世佳人》的基點。《飄》的譯者傅東華在譯序中寫道:“今年(指1940年)夏初,由本書拍攝成的電影《亂世佳人》(前曾譯作《隨風而去》)在上海上映四十余日,上海的居民大起其哄,開了外國影片映演以來未有的記錄,同時本書的翻印本也成了轟動一時的讀物,甚至有人采用它做英文教科書了?!?26)張愛玲是1942年夏天由香港回到上海的,一心要當暢銷作家的她不大可能對《亂世佳人》的轟動熟視無睹,而且,以她對該片和費雯??麗的喜愛推測,張愛玲十之八九讀過《飄》?!秮y世佳人》的成功給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究竟帶來了怎樣的“啟示”或靈感?這是一個饒有意味的話題?!秲A城之戀》的故事情節(jié)是從《亂世佳人》的后半部分“平移”過來的。郝思嘉因丈夫陣亡,成了寡婦。為了給塔拉納地稅,她橫刀奪愛,與妹妹的未婚夫甘扶瀾成親。白流蘇以寡婦的身份出場,在陪妹妹相親中搶了她的對象范柳原;白瑞德剛露面時“名譽壞得很”,范柳原據(jù)說是“年紀輕輕時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白瑞德被郝思嘉獨特的個性吸引,稱其為“帶有愛爾蘭脾氣的南方嬌小美人”,范柳原則對流蘇的東方情調(diào)一見鐘情。白范之間的求愛照搬了白郝之間的模式,若明若暗,若即若離;男主人公吐露真情時一個在醉酒中,一個在睡意蒙眬的電話里,都讓女主角掂量不定;戰(zhàn)爭打響后,白瑞德、范柳原不約而同,英雄救美……無論在情節(jié)安排、人物關(guān)系上,還是性格與對話設(shè)計方面,《傾城之戀》與《亂世佳人》都呈現(xiàn)出明顯的“對稱”,“仿寫”的痕跡是很明顯的。指明這一點并非要取消或貶低《傾城之戀》的意義,而是想探討如此寫作對于張愛玲的意義,如果承認“仿寫”亦是一種自我選擇與定位的話。平心而論,張愛玲對《亂世佳人》的傾心并非偶然,影片凸顯的戰(zhàn)爭/歷史與女性(佳人)的關(guān)聯(lián)在此充當了紐帶的作用。1943年,對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變故而斷了英國留學夢的張愛玲來說,其人生行至關(guān)鍵的岔路,此時還有什么比描述戰(zhàn)爭中的女性(郝思嘉)命運更能吸引她的呢?思嘉的選擇和成長、流蘇的婚姻賭注、張愛玲的文學抉擇在相通的戰(zhàn)事背景下形成意味深長的互文。依據(jù)傅東華的譯序,《亂世佳人》在上海公映后曾被人冠以“和平主義”的帽子,郝思嘉并沒有在戰(zhàn)爭的洗禮中搖身變?yōu)楦锩裕3至俗运胶晚?。“和平主義”意味著女性邏輯對于戰(zhàn)爭及歷史規(guī)范的改寫、挑戰(zhàn),郝思嘉、白流蘇、張愛玲于此心照不宣?!拔业淖髌防餂]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昂蛻賽鄣姆彭啾?,戰(zhàn)爭是被驅(qū)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zhàn)爭,在情調(diào)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對于自己是和諧?!保ā蹲约旱奈恼隆罚┻@種試圖以戀愛中女性的體悟,一種放恣的身體美學,來歸并革命與戰(zhàn)爭的寫作姿態(tài),是頗有些“亂世佳人”的德性的。它讓人想起郝思嘉的經(jīng)典戲言:“戰(zhàn)爭的結(jié)局是什么?賭一個親嘴?!薄秲A城之戀》不僅寫到了戰(zhàn)爭,還發(fā)了不小的議論,它與張愛玲“不寫革命和戰(zhàn)爭”的文學宣言看似抵觸,內(nèi)里的精神并不相悖。戰(zhàn)爭/歷史在此是作為一個促發(fā)俗人婚姻的道具、而非有機構(gòu)成進入小說文本的。這也是《傾城之戀》與《亂世佳人》的最大不同。郝思嘉雖然討厭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的因子卻深深鐫入了她的個性。殺北佬、開木材廠、雇犯人做廉價勞動力……樁樁件件,無不驚世駭俗,令人欽佩之至。從嬌滴滴的莊園少女到精明、堅毅的生意人,思嘉在戰(zhàn)爭中成長,一個“與時俱進”的人物。小說結(jié)尾落在“Tomorrow is another day”,雖滌蕩不去悲劇的色彩,卻敞現(xiàn)了一個人性拓展與開放的時空。郝思嘉以明天的希望來激勵和點燃當下的生命,而流蘇卻是一個幽閉在過去的人物,她的智慧和個性已然定型。在流蘇身上,我們感受不到戰(zhàn)爭的分量。歷史被壓抑在一個由女性記憶、體悟鑄成的扁平單調(diào)的時間構(gòu)造中,顯不出期待的延續(xù)和變化。這迥異于《亂世佳人》的歷史時間觀,我以為才是張愛玲推出《傾城之戀》的意圖所在。歷來比較《亂世佳人》與《傾城之戀》者,往往為情節(jié)、人物的“對位相似”所吸引,于不同處的發(fā)掘用心不夠。一個顯明、公認的結(jié)論是:《傾城之戀》以范白二人的喜劇結(jié)合改變了《亂世佳人》中白瑞德與郝思嘉的鴛鴦離散。以張愛玲的天分、抱負而言,她決不是平庸的模仿者,局限于內(nèi)容層次上的改頭換面未免低估了她。如果沒有拿得出的、足以和《亂世佳人》比肩而立的意識,張愛玲不會冒險推出《傾城之戀》。作為中國版的《亂世佳人》,《傾城之戀》在延承前者情節(jié)構(gòu)架的同時,亦改造、重寫了它的精神內(nèi)髓。說得直截了當些,借著《亂世佳人》的軀殼,《傾城之戀》幽幽地裝入了張愛玲的歷史與時間政治。然而,這亦是“亂世佳人”的典型氣質(zhì),不是經(jīng)由寫實的層面流露出來——在勇往直前、顛倒眾生方面,流蘇不能和思嘉相比——而是體現(xiàn)在張愛玲的敘事姿態(tài)和主體意識上。就此而言,《傾城之戀》是張氏作品中少有的具棱角和“攻擊性”的一篇,被流蘇踢到桌子底下去的不僅是蚊香盤,還有主流的左翼革命敘事與啟蒙敘事:“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一筆兩面”的寫法,既是符合語境的敘述鋪陳,又是精妙含蓄的風格宣喻。在此,戲謔戰(zhàn)爭進而解構(gòu)歷史成為《傾城之戀》的著力點與主題核心。雖說張愛玲并未在“香港的陷落”和流蘇的婚姻中明晰因果順序,但玩世不恭、語帶譏誚的提問本身,儼然已暗示戰(zhàn)爭和歷史做了流蘇的陪嫁。隨著“流蘇笑吟吟地站起身來”,一個“亂世佳人”式的女性敘事主體亦傲然確立;憑借對歷史的譏嘲和冷漠,張愛玲打造了她“亂世佳人”的主體形象。■【注釋】① 本文括號中標注的時間如不另加說明,均為作品寫作的時間。② 參見《〈傳奇〉集評茶會記》,見《張愛玲的風氣——1949年前張愛玲評說》,陳子善編,80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張愛玲稱《傳奇》中“自己最歡喜的倒是《年青的時候》,可是很少人歡喜它。自己最不愜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經(jīng)》,前者有點淺薄,后者則是晦澀”。③ “祖師奶奶”的稱謂出自王德威的《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一書(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詳見該書的序言:《張愛玲成了祖師奶奶(代序)》。④ 水晶:《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jié)構(gòu)》,見《替張愛玲補妝》,33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⑤ 艾小明:《反傳奇——重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載《學術(shù)研究》1996年第9期;劉峰杰:《拆解“傾城”的神話——張愛玲〈傾城之戀〉創(chuàng)作意圖辨》,載《江淮論壇》1998年第5期。⑥ 水晶:《蟬——夜訪張愛玲》,見《替張愛玲補妝》,18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啊秲A城之戀》難為你看得這樣仔細,不過當年我寫的時候,并沒有覺察到?神話結(jié)構(gòu)?這一點。她(張愛玲)停了停又說,仿佛每個人身上都帶有mythical elements似的。”⑦ 高全之:《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345頁,臺北一方出版社2003年版。張愛玲的原文如下:“I myself am more influenced by our old novels and have never realized how much of the new literature is in my 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until I am forced to theorize and explain, have encountered barriers as definite as the language barrier.”⑧ 汪暉:《韋伯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見《汪暉自選集》,2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原文如下:“現(xiàn)代性(modernity)一詞是一個內(nèi)含繁復、訴訟不已的西方概念。只有一點非常明確,即現(xiàn)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huán)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認識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⑨ 關(guān)于張愛玲與魯迅和周作人的關(guān)系,可分別參見邵迎建:《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劉鋒杰:《想像張愛玲》,308~312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⑩ 本文所引的張愛玲小說和散文,如不另加說明,均出自《張愛玲文集》(四卷本),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1)李歐梵:《上海摩登》,31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12)陳思和:《都市里的民間世界:〈傾城之戀〉》,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374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13)“imagery”語出水晶:《蟬——夜訪張愛玲》,當被問及意象的功用時,張愛玲說:“我感到故事的成份不夠,想用imagery來加強故事的力量?!币姟短鎻垚哿嵫a妝》,19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14)這是張愛玲甚為自得一段話,也是她對《傾城之戀》記憶最為恒久一部分。在《回顧〈傾城之戀〉》一文中她說道:“有些得意的句子,如火線上的淺水灣飯店大廳像地毯掛著撲打灰塵,?拍拍打打?,至今也還記得寫到這里的快感與滿足,雖然有許多情節(jié)已經(jīng)早忘了?!?15)張愛玲:《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見《張看》,陳子善編,38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2年版。(16)孟悅:《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與張愛玲》,見《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王曉明編,343頁,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17)趙園:《開向滬、港“洋場社會”的窗口》,見《鏡像繽紛》,金宏達主編,7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18)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載《萬象》月刊1944年5月。(19)〔日〕丸尾常喜:《“人”與“鬼”的糾葛》,257~26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20)1956年張愛玲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撰寫英文長篇Pink Tears,自此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屢遭退稿的《金鎖記》改寫之路。1967年,Rouge of the North終于在英國出版,此時張愛玲已基本放棄了英文創(chuàng)作。1968年,改譯自Rouge of the North的《怨女》由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21)柯靈:《遙寄張愛玲》,見《張愛玲評說六十年》,子通、亦清主編,383頁,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22)水晶:《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jié)構(gòu)》,原文如下:“?將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這一姿勢極其流麗瀟灑!”見《替張愛玲補妝》,36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23)(25)張子靜、季季:《我的姊姊張愛玲》,96~9107頁,文匯出版社2003年版。(24)轉(zhuǎn)引自若江:《張愛玲的“紅樓情結(jié)”》,載《太湖》2003年4期。(26)〔美〕馬格麗泰??密西爾:《飄??譯序》,1頁,傅東華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