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的閃光。這就是想象的功用。有了它，可以給經(jīng)歷過的生活插上翅膀，讓它飛騰；也可以給未經(jīng)歷過的生活灌注靈性，使它活蹦亂跳。我們再看《金發(fā)嬰兒》開篇寫那個瞎老太婆夜摸“游龍戲鳳”的緞被面，直摸得“龍嘶嘶，鳳唧唧”，龍鳳齊鳴；聽那窈窈冥冥的夜聲，直聽到星星相撞，訇然作響，天河泛濫，浪濤喧嘩。還有中間那一大段關(guān)于孫天球用望遠鏡看“漁女塑像”的描繪，借助一天中陽光的微妙變化，活生生寫出了一塊石頭的膚色、體溫和呼吸，以至“那顯得非常結(jié)實的嘴唇里正在吹出三鮮水餃的香味?！边@都是令人嘆為觀止的想象的結(jié)晶。勃蘭兌斯認為，想象力是作家的顯微鏡，而“通過顯微鏡看起來，一個蜘蛛比最巨大的大象還要大，組織還要復雜?！蹦哉墙柚粋€顯微鏡，使自己從一個出色的觀察家進而成為一個深刻的透視家。成功地突破了一般的平面簡單的描寫，深入到事物內(nèi)部進行立體的觀測和描繪，不光寫出一滴水珠的形狀，甚至解剖分析出它的光和色乃至基本粒子。因此，他往往可以在一點上無限深入下去，且寫得聲色并茂，情采飽滿。這樣一種立體化、深層化的細部描寫功力，在當代作家中幾乎是鳳毛麟角。我們不少人缺的就是這種汪洋恣肆的主觀創(chuàng)造力，常常使藝術(shù)在過分拘泥于生活的真實上失足，一味“描繪”、“照相”，把水靈靈，活脫脫的生活寫得干巴枯燥，死氣怪樣。特殊的想象天賦成全了莫言，使他在從取材煉意乃至細部描寫諸方面都獲得了高度自由，在創(chuàng)作的“自由王國”里如魚得水，幾近達到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點石成金的境界。有了這樣的本事，他在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上當然也就可以百無禁忌，縱橫才情了。三、“把風馬牛不相及的若干事物聯(lián)系在 一起，熔成一爐，燴為一鍋，揉成一團，剪不斷，撕不爛，扯著尾巴頭動彈?！闭l見過“立體時空小說”嗎?就我有限的閱讀范圍看，莫言的中篇《爆炸》就算是一部。小說寫的是“我”帶妻子去醫(yī)院流產(chǎn)的經(jīng)過，事情本來十分簡單，時間也不過半天?？伤谔焐险{(diào)來一支飛行部隊，若干飛機漫天盤旋，連連打炮；在地上弄了幾十個人帶著一群狗拚命攆著一只狐貍東奔西突，滿草甸子亂竄；還在公路上支使一對青年男女騎著一輛摩托來回兜風。真是產(chǎn)房內(nèi)外，天上地下貫通一氣，四條線索縱橫交織立體推進。作者似乎是有意無意間把發(fā)生在這一時空內(nèi)的一切人和事和盤托出，既讓你覺得場面雄闊，氣度恢宏，又感到這千頭萬緒之間互有關(guān)系。是的，結(jié)構(gòu)的復雜性，自然就帶來了小說題旨的多義性，你可以說它反映了人口的“爆炸”，也可以說它表現(xiàn)了新舊道德觀念矛盾的“爆炸”，甚至也不妨看做是各種時代信息的“爆炸”。見仁見智，悉聽尊便。除此之外，莫言小說還大膽試驗“多角度敘述結(jié)構(gòu)”（《球狀風電》），“對位式結(jié)構(gòu)”（《金發(fā)嬰兒》）以及“時序顛倒”“時序并列”等多種結(jié)構(gòu)手法?；蚴棺髌吩黾訉哟胃信c逼真感，或使作品萬象紛繁，引人入勝?？傊瑸榱恕笆谷宋锖铜h(huán)境獲得最大可能的立體感”，使“故事活動起來，獲得一種生命的力量”（巴爾加斯?略薩），他怎么方便怎么來，表現(xiàn)了極大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甚至還體現(xiàn)在他每每越出常軌的閑情逸致上。如《秋千架》里寫部隊過河的那一段，按常理可說是節(jié)外生枝，即便不全部刪除，至少也可大量壓縮。可他反而在這兒洋洋灑灑寫下近千字。為便于說明，特摘出一節(jié)，略加分析： ??戰(zhàn)士們一行行踏著橋過河，汽車一輛輛涉水過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車頭激起雪白的浪花，車后留下黃色的濁流，（“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大卡車過完后，兩輛小吉普車也呆頭呆腦下了河??（“拉起了家常話，多少往事涌上心頭”）“糟糕!”一個首長說。另一個首長說：“他媽的笨蛋!讓王猴子派人把車抬上去?！保ā俺缘氖且诲侊?，點的是一燈油”）很快就有十幾個解放軍在河水中推那輛截了氣的吉普車??（“你們是俺們的親骨肉，你們是俺們的貼心人”）那幾個穿白大褂的把那個水淋淋司機抬上一輛涂著紅十字的汽車。（“黨的恩情說不盡，見到你們總覺得格外親”）??如果說“過河”的這一整段已經(jīng)有點兒節(jié)外生枝的話，那么這里插進來的幾句歌詞就更是旁逸斜出了。然而，他正是通過這信筆拈來的歌詞的分句穿插，通過緊張混亂的軍車渡河場面與悠揚抒情的歌詞的“二聲部平行”的交叉敘述，自然造成了敘述節(jié)奏的急促與舒緩；語言形式的韻文與散文；感官形象的視覺與聽覺；內(nèi)在涵義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四組對比，而這四組對比又產(chǎn)生了崇高與滑稽，歡快與沉重，忠誠與愚昧，甘甜與苦澀的四重組合。最終給了讀者一顆浸透著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軍民關(guān)系、社會心理和人物情緒的怪味豆，讓你咀嚼之余，啼笑皆非，獲得一種奇特的審美快感。莫言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就是這樣地隨心所欲，他決不做“單純”，“集中”之類的奴隸，而是哪兒有“味”就往那兒寫。因此也就避免了單調(diào)和呆板。反而還常常在環(huán)顧左右時能妙趣橫生，在閑情逸致中有神來之筆，在藝術(shù)上最容易全軍覆沒之處鋌而走險出奇制勝。四 “高爾基說過，一切思想、事實的外衣就是語 言。因此，我采擷各種絲線來編織她?！弊x莫言的小說，你可以從任何一頁的任何一行讀起，它首先征服你的，并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那語言本身。那一個個字都像是在叫著喊著，笑著跳著，活鮮鮮水靈靈地來拉你，拽你，不知不覺你就跟著它們撲進了那一片語言的情彩斑斕的波浪，心曠神怡地遨游起來。怎么說呢?它們傳神寫意而飄逸玲瓏，氣勢灌注而瀟灑蓬松，靈動活潑而變化無窮?？傊髨D用幾句話來概括莫言小說語言特色是困難的，但我們不妨分析一下他究竟采用了一些什么“絲線”來編織他的小說的“外衣”。現(xiàn)代通感的運用曾給詩人帶來抒情的廣闊天空的藝術(shù)通感，在這里同樣大顯身手。它隨筆所至，來去如風，通過比喻、夸張等，使各種信息都呈現(xiàn)出一種放射性傳導，其速度、深度、廣度和密度都不可限量，讓人覺得在張開每一個毛孔，接受著天地萬物間的一切色彩、線條、音響和氣息。同時，又使種種最難以言傳的復雜細微的感受得到了最形象生動的表達。下面是《金發(fā)嬰兒》里的幾個例句——聽覺變嗅覺：“她的叫聲很響，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嗅覺變視覺：“槐花的悶香像海水一樣彌漫著??風吹來，把香氣吹成 帶狀?！币暋⒙犛X互變：“醒來聽到太陽正 嘎吱吱地響 著，像一條老牛車在爬著上坡路。” 莫言《紅高粱》的 生命意識《紅高粱》既是“尋根文學”的終結(jié)，也是“新時期”“新歷史小說”家族小說的起源。其中透出的強烈的生命意識和人物的歷史邊緣性都給新時期小說注入了新鮮的血液。（1）紅高粱是有愛恨情仇的鮮活的生命個體，山川草木、清風白云甚至溺尿都是有生命質(zhì)感的?！都t高粱家族》中，“我奶奶”從出嫁的那天起似乎就注定了她的悲劇命運，然而她卻憑著堅強和果敢闖了過來，從而獲得新生，獲得了自己的愛情和事業(yè)；羅漢大叔面臨酷刑自知沒有生存的希望卻并不絕望，依然以自己的忍耐力與極刑斗爭到底，他的英雄氣概被后人傳為佳話；“我爺爺”率領(lǐng)的非正規(guī)軍隊雖然抗日失敗了，他的率性和他的輝煌業(yè)績卻被載入史冊傳為佳話，“使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這里，社會正統(tǒng)的倫理道德和是非觀念失靈了，我們所感覺到的只有強盛的生命力量的震撼之美。（2）植物是有生命的，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但植物是有靈性有感覺的卻是童話神話里和寓言中才有的事。然而在莫言筆下，植物的靈性和感覺卻是那么的自然，絲毫不讓人覺得突兀。紅高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有喜怒哀樂，也會“肅然默立”、“感情激蕩”，“向蒼天呼吁”，它們同扎根于故鄉(xiāng)的黑土地，已經(jīng)與“我爺爺”、“我奶奶”融為一體，山川河流、藍天白云、風雨雷電都是通靈的有感覺有感情的，河水也會憤怒從而給人施加懲罰，也會因悲哀而嗚咽。（3）死亡皆自然。文中對羅漢大叔被活剝皮的過程寫到極致，將生命結(jié)束的瞬間無限拉長，把死亡過程本身酣暢淋漓地展示出來。描寫酷刑并不一定代表作者受過或者執(zhí)行過，而是靠著藝術(shù)想象虛構(gòu)出的真實，其目的卻是為了展示在極端情況下人的生命感覺和生命存在狀態(tài)本身即生命本身，而不是聚焦于死亡的意義。在這里，莫言將人置于生命的臨界點上加以考察，即將死亡“降格”到“物質(zhì)——肉體”層面，“為肉體恢復名譽”，將“一切高級的、精神的、理想的和抽象的東西轉(zhuǎn)移到整個不可分割的物質(zhì)——肉體層面、大地和身體的層面”，是對傳統(tǒng)文學“死亡禁忌”的反撥，是對民間死亡觀念的文學表現(xiàn)。在莫言的文學世界里，眾生在成為中華兒女英勇不屈、頑強拼搏的精神的象征，成為中華民族的精魂。莫言小說的主要人物往往不是那些由正統(tǒng)文明觀念所認定的英雄式的所謂歷史主體，而是那些被主流歷史排斥在外的普通的人群。他們粗魯、頑愚，與正統(tǒng)的文明沾不上邊，往往還帶有破壞性，然而正是這些不開化的非正統(tǒng)歷史的邊緣人物往往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