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wer(James )。海陶瑋是研究中國古詩的,他問了我很多這方面的問題,這些我很熟悉,當然不成問題。下午,劉先生叫他的秘書給我打電話,說劉先生約你晚上和海教授一起吃晚飯。晚飯時,海教授就和我談了更多關于中國舊詩的問題。晚飯后,劉先生叫了一輛計程車送海教授和我,那時海陶瑋全家都在臺灣。在車上,海教授就問我,將來你愿不愿意到哈佛大學來?我想哈佛大學這么有名,有機會我當然愿意去了。我回家了,但是海教授卻沒有回家,他叫計程車又開回劉崇钅宏那里,他說哈佛要請葉嘉瑩。劉先生就叫秘書通知我這件事,并且說,如果我愿意去哈佛,就去跟錢校長說一聲,叫另外一個人去密歇根。第二天我去找了錢校長。當時在臺灣,中文系也是有很多人愿意出國的。但是錢校長很生氣,他說,你怎么這樣?我從去年就告訴你,我們交換的是你,現(xiàn)在都快要走了,你要改變,可是我不能跟密歇根失信。于是我就告訴海教授,說我不能去哈佛。當時海教授正在研究陶淵明,正在寫一本書,所以急著讓我去,可以和他討論嘛。海陶瑋說,密歇根不是9月才開學嘛,臺大6月就放假了,你就先到哈佛去兩個月。1966年的那兩個月,我就在哈佛跟海教授一同研究陶淵明。本來,海陶瑋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會講漢語,可是我們在一起做研究,他不講漢語,而是要我講英語。這樣倒使我的英語有了提高。9月到密歇根,一年后期滿,臺灣派另外一個人來,我沒有延期,按海陶瑋教授所說,又回到哈佛。這次就不僅是研究,而且還講課?!觯菏嗄昵埃旖蛉嗣癯霭嫔绲闹x景林先生寫過一篇關于您的長篇報告文學《明月東天》,說到1968年您“準備再度飛往哈佛之際,卻遭到意外的打擊,因種種陰難未能成行”,您本人在一些敘述中,對這一節(jié)好像也講得比較含糊。我倒是記得以前您曾對我講過,當時是因為一些偶然的事情,沒有直接去成哈佛?!酰旱诙辏鹗墙o了我聘書,我就到美國在臺灣的領事館辦簽證。我本來第一次出國有簽證,而且是多次出入的簽證,所以如果我一個人去美國,是不需要再簽證的??墒沁@次我要接我父親,要給他辦簽證??墒呛炞C官說,你們?nèi)叶甲?,那就是移民了。我不能給你用這個訪問的簽證了?!f著,就把我的簽證取銷了,我父親的簽證根本就不給。我就把情況告訴了哈佛大學,哈佛就建議我申請一本新護照,先去加拿大,到了加拿大,再到美國就很容易了?!?,前些時候在香港,有人說我很會選擇,選擇了溫哥華這么一個好地方定居?!艺f,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選擇。我去加拿大不是我的選擇,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誰讓我結了婚呢?我結婚的先生也不是我的選擇,因為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師,是我的老師選擇了我——所以我這一生都是被動的,沒有主動的選擇,把我扔在哪兒,我就自生自滅去成長。當時人們對美國比較熟悉,我是連溫哥華都沒聽說過,不知道Vancouver怎么拼。反正從臺灣出來,到加拿大最近的城市就是溫哥華。到溫哥華第二天,我就拿著美國的聘書,到美國領事館去辦簽證,但沒有成功。我回去就給海教授打電話,說我到了溫哥華,還是過不來啊。海陶瑋他是一心想把我留在北美,好跟他合作。于是他就打了個電話給UBC亞洲系的系主任,叫普立本(Pulleyblank),說有某某人,你們學校有沒有機會。普立本教授一聽非常高興,因為那一年,大學的亞洲系開始有了研究所,招研究生。而當時有兩個學生,是美國加州大學的,都是研究古典詩歌的,是為了逃避越戰(zhàn)的兵役跑到溫哥華來的。普立本說,我們正找不到教這兩個學生的導師呢,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嘛!就這樣,我就留下來了?!爸袊诺湓姼杩梢詥酒鹑藗円环N善于感發(fā)的富于聯(lián)想的活潑開放的更富于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薄觯荷鲜兰o70年代,您出版了《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您以前曾提到這與您幼年即曾接觸王國維的作品有很大關系,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直接的原因呢?是不是也和去哈佛有關系,因為這本書是在哈佛完成的?!酰?968年,當我要返回臺灣時,海教授要我擬寫一篇研究計劃,為的是第二年暑期可以借此再申請重回哈佛來做研究。當時匆促間想不起什么適當?shù)念}目,于是多年前對靜安先生治學途徑的轉(zhuǎn)變,及其自沉而死的兩點困惑,就重新涌現(xiàn)腦中,再加上我以前曾寫過一些評說靜安先生的詞和詞話的文字,因此遂擬定了一篇有關靜安先生的研究計劃。不過,當時我所完成的卻實在只有原來計劃中的前兩部分,而對于第三部分則80年代后期我曾寫過一篇《論王國維詞——從我對王氏境界說的一點新理解談王詞之評賞》?!觯河醒芯空哒J為,您對王國維的研究,不但使您在學術研究上有了一個重大轉(zhuǎn)折,而且從那時起,您開始從學術角度,以一種更開闊的理論眼光來反思中國的傳統(tǒng)詞學及文學理論?!酰何易约撼Uf我好為人師,喜歡教書,其實我更喜歡學習,對于新東西,我不知道的,我很愿意學習。所以在密歇根,我就旁聽英文詩歌課,后來到溫哥華,就旁聽西方文學理論。旁聽之后,知道有某種理論,我再找來這位學者本人的著作來讀,反正我查生字也查慣了,接著查就是了。我不但讀,而且是有興趣地讀,因為我覺得,在讀這些西方的文學理論的時候,常常能夠解決我原來在研究中國詩學、詞學的時候沒有辦法說明和解決的很多問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解說南唐中主《攤破浣溪沙》詞,說“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一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那么王國維憑什么這樣說?這樣說是不是可以的?《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又用三句詞來比喻“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但是他卻又說:“此等語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边@又是怎么回事?所謂作者未必有此意,而讀者卻可有此想。那么,讀者對作品有沒有“想”的權力?讀者的闡釋的邊界又在哪里?這些,在中國傳統(tǒng)理論中都沒有答案。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一向是只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所以用中國傳統(tǒng)的詞學,是無法從理論上說明這些問題的?!觯涸谡劦健冬F(xiàn)代觀》的主旨時,您曾說該文“就是想從一個較廣也較新的角度,把中國傳統(tǒng)的詞學與西方近代的文論略加比照,希望能藉此為中國的詞學與王國維的詞論,在以歷史為背景的世界文化的大坐標中,為之找到一個適當而正確的位置”?!酰何乙詾?,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價值,并不是由眼前現(xiàn)實物欲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近世紀來西方資本主義過分重視物質(zhì)的結果,也已經(jīng)引起了西方人的憂慮。1987年美國芝加哥大學的一位名叫布魯姆(Allen Bloom)的教授,曾出版了一冊轟動一時的著作,題目是《美國心靈的封閉》(The Closing of the Amarican Mind)。作者在書中曾提出他的看法,以為美國今日的青年學生在學識和思想方面已陷入了一種極為貧乏的境地,而其結果則是對一切事情都缺乏高瞻遠矚的眼光和見解。這對于一個國家而言實在是一種極可危慮的現(xiàn)象。至于說到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我個人以為也就正在其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于感發(fā)的富于聯(lián)想的活潑開放的更富于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關于這種功能,西方的接受美學也曾經(jīng)有所論及。按照西方接受美學中作者與讀者之關系來看,則作者的功能乃在于賦予作品之文本以一種足資讀者去發(fā)掘的潛能,而讀者的功能則正在使這種潛能得到發(fā)揮的實踐。而且讀者在發(fā)掘文本中之潛能時,還可以帶有一種“背離原意的創(chuàng)造性”,所以讀者的閱讀,其實也就是一個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這種過程往往也就正是讀者自身的一個演變和改造的過程。而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中來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詩歌的特色實在是以這種興發(fā)感動之作用為其特質(zhì)的,所以《論語》說“詩可以興”,這正是中國詩歌的一種寶貴的傳統(tǒng)?!拔议_蒙讀的書就是《論語》,《論語》對于我做人的思考影響巨大。”“我相信,宇宙間確有一種屬靈的東西,我不但相信,而且感覺得到,也體會得到。”■:您近些年花了很大力氣教兒童學習中國古詩詞,幾年前還在天津出版過一本有聲讀物《與古詩交朋友》,您做這些工作,主要是精神寄托,還是認為這項工作有實際的效用?□:我這個人不需要借假任何外物來寄托我的精神。我做這些工作,還是覺得中國古典詩詞的內(nèi)在精神和興發(fā)感動的生命,不應該中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越來越不受重視的今天,通過認真地學習古典詩詞,可以讓傳統(tǒng)獲得一種新的生命力。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出于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fā)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一份感發(fā)生命中,曾經(jīng)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所以中國傳統(tǒng)一直有“詩教”之說。其實我一生經(jīng)過了很多苦難和不幸,但是在外人看來,卻一直保持著樂觀、平靜的態(tài)度,與我熱愛古典詩詞的確有很大關系?,F(xiàn)在有一些青年人竟因為被一時短淺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而不再能認識詩歌對人的心靈和品質(zhì)的提升的功用,這自然是一件極可遺憾的事情。如何將這遺憾的事加以彌補,這原是我這些年來的一大愿望,也是我這些年之所以不斷回來教書,而且在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fā)之作用的一個主要的原因。雖然我也自知學識能力都有所不足,恐終不免有勞而少功之誚,只不過是情之所在,不克自已而已。我女兒說,唐詩宋詞是我媽媽最愛的,她一生都在與詩詞戀愛,而戀愛的人總是年輕的。我一生經(jīng)過幾次大的打擊,在那樣一種生活中,我曾最常記起來的,就是靜安先生用東坡韻詠楊花的《水龍吟》詞的頭兩句:“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蔽乙詾樽约罕阋舱缤o安先生所詠的楊花一樣,根本不曾開過,便已經(jīng)零落凋殘了。不過我的性格中卻另外也有著極為堅韌的一面,我可以用意志承受許多苦難而不肯倒下去,更不愿在不幸中接受別人的憐憫和同情。因此多年來我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過我不幸的遭遇,而外表上也一定要保持住我一貫的和愉平靜的表現(xiàn)?!觯哼@與您信仰宗教是不是有關系?許多人雖然知道您在中國古典詩詞研究方面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方面的成就,但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您在上個世紀50年代信仰了基督教。作為一位成長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并且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有著最深刻體認的中國人,作為一位真正的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您為什么會有這種選擇?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情況?□:我接觸宗教很晚,我們家也都不信教,而且也從不和信教的人來往。上大學以后,顧隨老師講課,經(jīng)常引用禪宗語錄,使我對佛教開始有了一些興趣,后來就自己找來《傳燈錄》看。1946年初,我在報上看到消息,說某教堂有個春節(jié)布道會,我就跟一個親戚去聽。記得那個教士姓畢,是個女的。我當時聽了畢教士的所講,覺得有道理,心里也有些感動,但當時并未接受洗禮。我正式接受洗禮是在臺南,1957年春天,我和我先生一起接受了洗禮。不久小女兒言慧出生,周歲時自然也接受了洗禮。我也曾做過“主日學”的教師,教最小一班的孩子,講《圣經(jīng)》的故事,也在姊妹會講過。但是我女兒小慧總說我是不虔誠的基督徒。其實,我開蒙讀的書就是《論語》,《論語》對于我做人的思考影響巨大。當時聽到“朝聞道,夕死可矣”,被深深地吸引,心中有一種很強烈的沖動。道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啊,怎么有那么重要,以至于寧可死去??傊蚁嘈?,宇宙間確有一種屬靈的東西,我不但相信,而且感覺得到,也體會得到。我這個人天生注重精神、感情,不注重物質(zhì)、身體,也許這是個缺點。但我生性如此,也只好把缺憾還諸天地了。顧羨季先生曾說:“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币粋€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狹隘與無常以后,才真正會把自己投向更廣大更高遠的一種人生境界。詩歌的研讀,對于我,并不是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本次采訪得到張侯萍女士、安易女士的熱誠幫助,特此致謝?。?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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