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種個性因素導(dǎo)致了這個家庭 的破裂，所以周樸園心里是有深深的歉意，這種歉意結(jié)果害了他后來的兩任妻子，他心里還是沉浸在梅侍萍的感情中，所以，他為什么叫四鳳把兩件舊衣服拿出來？這就是懷舊嘛。每當蘩漪鬧得他心煩的時候，他又想到了梅侍萍，又想看看梅侍萍的遺物。這細節(jié)發(fā)生前就是他要蘩漪吃藥，蘩漪不肯而大吵一場。我們完全可以想 象，一個老頭子，自己家庭生活一點不幸福，一個妻子神經(jīng)兮兮的，他惱火，又發(fā)不出來，看看妻子發(fā)了一通脾氣以后，他想想還是前面一個老婆好，這種心情很正常。然后，你可以看到，他在家里一直保持了梅侍萍當年的生活環(huán)境，家俱的擺設(shè)，包括生活習(xí)慣，就說明他心里一直沒有忘。我們后來很多學(xué)者用階級分析的眼光 來看，周樸園是個壞蛋嘛，他是虛偽的，他要騙人，所以他這么做。他是吃飽了這么做！如果他虛偽，他根本用不著這樣騙人，這很累嘛！這只有出于自己內(nèi)心的愛情，我覺得如果一個人心里沒有這種巨大的傷痛，他沒法理解周樸園，也沒法了解這樣一種心理。正好那個時候魯媽到了這個家。蘩漪不知道這個情況，就隨便拿了件雨衣給周樸園，周樸園說不是這件雨衣，我要找另外的，就碰到了當年的梅侍萍。這一段非常精 彩！當周樸園看到魯媽的時候，他腦子里就馬上想起當年的情人，可是他當然是認為自己情人已經(jīng)死了嘛，不會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當年的梅侍萍，但因此就勾起他的懷舊情緒，所以他就問她，“你貴姓”；“你好像有點無錫口音”；“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我想打聽打聽”。他是這么問起來的。魯媽 早就知道他就是周樸園，魯媽是非常希望他認出她來，可是她也不敢認，所以這兩個人就開始打啞謎。打啞謎過程中，周樸園忽然發(fā)現(xiàn)跟這個傭人話說太多了，趕快要把它收回來。周樸園開始說：“一個年輕小姐，……有一天夜里，地投水死了”。魯媽就故意刺他說，“她不是小姐”，“她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是 “因為不名譽的事情被人家趕出來的”。那么他說“我們想把她的墳?zāi)剐抟恍蕖?。你看，這兩個人說話，周樸園是越來越沉浸在懷舊的感情當中，而魯媽在刺激他的時候，實際上也情不自禁地陷入到懷舊當中。最后周樸園說：“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實際上老頭子要孤獨，要一個人獨自去懷舊，去回味自己的感情?？墒囚?媽那個時候就不可能悄然而走。如果真的是像我這樣解釋的，她以前是寧折不彎，抱了這樣一種堅強的心情離開這個家庭的，可是經(jīng)過30年，她對于周樸園本人沒有什么恨，當她發(fā)現(xiàn)周樸園到現(xiàn)在還在想念她，她就忍不住了，故意要把自己的身份亮出來，“老爺那種綢襯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不是有一件，在 右袖襟上有個燒破的窟窿，后來用絲線繡成一朵梅花補上的？”等等，身份就暴露了，周樸園就“徐徐立起”，顫著聲：“哦，你，你，你是——”大家發(fā)現(xiàn)嗎？這時候的魯媽說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話，她說：“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蔽耶敃r讀了這句話很感動，真是精彩啊！一個婦女已經(jīng) 相隔了30年，人事滄桑，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老媽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老太婆了，可是在她以前的情人面前，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已經(jīng)老得連你也認不出來”，她心疼的是我已經(jīng)那么蒼老了，變得那么難看了，連你是我那么親的人也認不出了，“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當年的侍萍一定是以漂亮吸引了周家 大少爺?shù)?。曹禺真是絕了，怎么能寫出這樣好的話！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周樸園突然說了一句很煞風(fēng)景的話“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這句話我們后來通常被人說，這就是階級矛盾，階級性，這個地主的本 性就暴露出來了，前面都是虛偽的。我覺得不能這么說。因為她說了自己就是魯媽，馬上就使周樸園從懷舊的感情上回到了現(xiàn)實，他猛然想起對方的身份，她是魯貴的太太，是魯大海的母親，四鳳他是不會在乎的，他實際上是出于一個本能的反應(yīng)，當然我們可以說，有點階級因素在里面，這是他回到現(xiàn)實，他馬上就想起這個問 題：是你兒子還是魯貴派你來？魯貴派你來，無非是敲竹杠；如果是你兒子，那麻煩更大了。魯大海是工人運動的領(lǐng)袖，跟他兩個人正在鬧勞資矛盾，這涉及整個礦區(qū)的命運。這很符合周樸園的身份，周樸園畢竟當了那么多年的董事長，社會上也是一個成功人士，社會經(jīng)驗、閱歷非常豐富的，所以當他從懷舊當中拔出來以后， 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你是現(xiàn)實當中的魯大海的媽媽，你不是當年的梅侍萍了。這句話周樸園說出來是非常符合他的身份的，可是對魯媽來說太殘酷了，她還沉浸在自己是否“太老”的傷感里，她受的傷害是極大的。所以，她馬上變得非常悲憤，她說：“命！不公正的命指使我來的。”我覺得這里就是一個受了30年委屈的女人一下 子把這個怨恨吐向自己的男人，這句話其實半是撒嬌，半是生氣。哦，我跟你說了真相，你卻突然問我，是誰派我來的？馬上想到我的身份是魯貴的妻子，而不是當年的情人了，所以她馬上說這是不公正的命。而這個命是誰造成？就是你們周家。所以，這內(nèi)涵非常豐富。臺詞的這種豐富的含義，很少有戲劇作品能夠達到的。它 既有現(xiàn)實的社會沖突，又有人與人之間的兩性感情，男女的真摯的愛情，都非常豐富地交織在一起。所以，如果我們僅僅把周樸園和魯媽的關(guān)系看成一種階級對立，丫環(huán)受騙，少爺侮辱婦女，等等。我覺得這是膚淺的、簡單化的。如果簡單地把他們說成是互相欺騙 的，沒有感情的，等等，也不符合人性的發(fā)展。我們只有看到了人性的豐富性，才能看到人性的悲劇性。實際上就是這樣，人性越豐富，感情越細膩，我們性格當中往往悲劇性的因素越多。馬大哈一樣的人遇到問題嘻嘻哈哈地也就過去了。越是那種心靈豐富、感覺敏銳的人，他往往遭遇的悲劇性就越大。這樣一些悲劇的性格， 我覺得無論是周樸園，魯媽、四鳳、周萍，每個人身上都是這樣。周樸園一方面是個罪惡的人，另一方面要擺脫罪惡，這也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物。結(jié)　語所以這個作品很難用簡單的公式去講清楚。我們每個讀者都能根據(jù)自己不同的年齡、閱歷，根據(jù)我們不同的經(jīng)驗，在這部作品中讀出自己的體會，那么，這才會有一 個說不盡的曹禺。由于這樣一種精彩的、豐富的人性的內(nèi)涵，使這個語言充滿了緊張感，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樣好的語言，這么恰如其分地把人性的矛盾體現(xiàn)出來，這真的是大師的作品，絕對不是一個我們隨便耍耍嘴皮子可以寫出來的作品，它幾乎每一句話背后都有很深的潛臺詞，每一句話的背后都有極其豐富、可以截然對立 的一種解釋。俄羅斯一個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當時分析托爾斯泰的作品說，托爾斯泰的作品有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心靈的辯證法”，你明明看到他的性格是這一面，可是他慢慢會發(fā)展到它的反面，你看《復(fù)活》也好，《安娜．卡列尼娜》也好，這些人物都是這樣，他一開始出來是朝正面的，可最后走到反面。曹禺也是這 樣，曹禺每個人物的心靈歷程，其實都是心靈辯證法的一個展示過程。這我覺得是藝術(shù)大師所必備的一個條件。所以，我認為像《雷雨》這樣的作品，它是一部世界名著，完全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