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湯居亳，史有明文記載，但商湯所居之亳究竟在何地？卻是學術(shù)界聚訟紛紜的一大難題。丘東南谷熟一帶的南亳說4和偃師的西亳說5，較有影響。50年代以來，先后又提出了位于河。以北的蒙澤附近的蒙地說12等。上述諸說，最初主要是依據(jù)文獻上的一些說法而提出，后來。文和考古學有關(guān)這方面的研究。面對上述諸說，判定其得失的標準或依據(jù)究竟是什么呢？的亳；二是該亳邑應滿足《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所說的成湯“韋----. 葛為鄰”，對于湯居亳的鄰國葛也應考慮。距離，所以甲骨文中“商”地的考定，對于“亳”地的確定至關(guān)重要。里僅就甲骨文所見之亳，依據(jù)上述諸標準條件作一重新探討。其前后的遷徙》，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版。社”，認為商代沒有亳社的稱呼。b·羅琨：《殷墟卜辭中的亳――兼說湯始居亳》，載唐曉峰主編《九州》第三輯，商務印書館，2020年。

　　

【正文】 說，都還有存在的前提；若人方是東夷，則卜辭之“亳”很難與宋地北亳說、南亳說乃至鄭亳說相聯(lián)系。而內(nèi)黃 郼 亳說則既不影響人方淮夷說，也不影響人方東夷說。 再如，多少與征人方有些關(guān)系，有這樣一組同版卜辭： 乙巳卜，?王田?亡?兕二十又?來征人〔方〕。 丙午卜，在商貞：今日步于樂，亡災？ 己酉卜，在樂貞：今日王步于 ，亡災？ 〔庚〕戌卜，在?貞：今 日王步于香，亡災？ （《合集》 36501） 這組卜辭的第一條中“〔王〕來征人〔方〕”，是告訴王征人方回來了，亦即乙巳日占卜王田獵有無災禍，是王征人方回來之后進行的，“王來征人方”有紀時紀日的作用，是以“征人方”作時間署辭。這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王來征人方”一語，有的可能表示是在征人方之后返回的途中，有的則表示已回到畿內(nèi)王都，總之，作為時間署辭，主要表示王征人方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所以，第一條辭的全意是：王征人方結(jié)束、回來后，卜問王舉行田獵有無災禍，作為 1 “政”，《繹史》作“攻”。這里當讀為“征”。 2 李學勤：《重論夷方》，載《民大史學》（ 1），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1996 年版，又收入《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李學勤卷》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9 年版。李學勤 ：《夏商周與山東》，載《煙臺大學學報》第 15 卷第 3期， 2020 年 7 月。 14 驗辭，田獵獲兕二十余頭。第二條至第四條辭意是：丙午日，在 商地卜問，商王當日步行于樂地，有無災禍？己酉日，在樂地卜問，當日步于 地，有無災禍？庚戌日，在某地卜問，當日步于香地，有無災禍？從辭中可以看到，從商都到樂地有一天的路程，從樂地到 地也是一天的路程，也就是說，商都、樂地、 地是相互不太遠的地方。以往，將卜辭中的“ ”釋為“噩”，認為地在河南沁陽一帶；也有的認為“噩疑是敖”，卜辭地名之噩，有可能即仲丁居囂之囂地。 1后來于省吾先生對此字作了新的釋讀，隸定此字為 ，認為是“采桑之桑之本字”，“既用為人名或地名，亦假借為喪亡之喪?！?2于先生的考釋甚為正確。卜辭記有商王在 地田獵活動甚多，上引《合集》 36501 卜辭所記，實際上也是商王征人方回來之后，從商都往來于樂地、 地和香地之間，進行田獵之事。卜辭的 既為桑之本字，那么，誠如鄭杰祥先生所言，卜辭之 地應當就是后世的“桑間”之桑地，《禮記樂記》云：“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鄭玄注：“濮水之上有桑間者，亡國之音于此之水出也。昔殷紂使師延作靡靡之樂，已而自沉于濮水，后師涓過焉，夜聞而寫之，為晉平公鼓之，是之謂也。桑間在濮陽南”。商紂使師延作靡靡之音的故事，固然有文學渲染的可能，但也很難說全無史實之根據(jù)，至于濮水之上的 “桑間”得名，則應是古濮水兩岸廣植桑林的緣故，《漢書地理志》所謂“兗州桑土之野”，就包括這個地區(qū)，而今這里仍有個桑村，鄭杰祥先生考定商代桑地大致在今桑村東西一帶， 3是可信的。 在田獵卜辭中，每每 地與盂地并舉，兩地相距很近。過去一般把 、盂等考定在今河南沁陽附近，認為盂為沁陽市北的古邘城。然而，鐘柏生《殷商卜辭地理論叢》指出，卜辭中有兩個盂地，其一位于商都以西，即春秋時代今沁陽附近的邘地；另一位于商都以東，為春秋時代今濮陽市東南的斂盂。從而與斂盂相關(guān)的卜辭中的 、宮、雍、向等地，也都在商都以東的濮陽一帶 。如宮，據(jù)研究就是春秋時代的丘宮，位于今濮陽縣北；雍水，即從今濮陽市西南古黃河口到山東的雷夏澤的河流；向，有可能就是河南滑縣古代的向固城。 4 總之，卜辭中的 地確定在濮陽南古濮水岸邊，而從商地到 地僅為兩天或兩天多的路程，那么，此商地就只能是安陽商都，而決不可能是河南商丘市，進而也有助于證明卜辭中的亳邑，只能是內(nèi)黃一帶的 郼 亳，因為，如前所述，卜辭中的亳與商有著僅為一天路程的距離。 《國語楚語上》曰：“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编嵸裾f曾以此說明亳地距黃河不遠， 并證鄭亳說之成立。 5也有學者結(jié)合韋昭注，認為此亳是成湯所都的偃師之亳。 6上引《楚語》其“入于河”，韋注：“遷于河內(nèi)”；“自河徂亳”，韋注：“從河內(nèi)往都亳也。”若按照韋注的說法，武丁時曾遷都于河內(nèi)，后又從河內(nèi)遷都于亳。其實，“入于河”不能解釋為“遷于河內(nèi)”，“自河徂亳”也不能解釋為遷都于亳，《尚書無逸篇》中周公的一段話，有助于說明這一問題?！稛o逸篇》曰：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 ，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萦谑?，不敢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蚴辏蚱甙四?，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1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第 262 頁。 2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 1979 年，第 75～ 77 頁。 3 鄭杰祥：《商代地理概論》，第 124 頁。 4 參見鄭杰祥：《商代地理概論》，第 10 9 141 頁。 5 鄒衡：《論湯都鄭亳及其前后的遷徙》，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第二版）第 183 頁。 6 曲英杰：《先秦都城復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1991 年，第 64～ 65 頁。 15 根據(jù)《史記魯世家》中關(guān)于《無逸篇》的這段話以及《集解》所引馬融的注解，高宗武丁為太子時，其父小乙使他久勞于外（久居于外），與小人（即自由農(nóng)民）從事，知道小人的艱難勞苦。所以， 《國語楚語》說武丁“以入于河”，不是遷都于河內(nèi)，而是指從久勞于外的民間回來，入主河內(nèi)，繼承了王位，《無逸篇》說的“作其即位”也是這個意思，說的是等到即位或開始即位。在殷墟卜辭中出現(xiàn)諸如“子商”、“子漁”、“子韋”等眾多的“子某”，許多學者認為是諸王子，當然不限于時王之子，也包括時王的諸兄弟之子以及前一代先王及其兄弟之子。 1也有學者認為這些“子某”中的“子”為爵稱。為爵稱的“子某”中，不排除有些屬于商王之子，而且商王之子更有條件獲得“子”這樣的爵稱。這樣，“子某”中那些作為王子的“子某”，有的領(lǐng)有一處封地， 不就是久勞久居于外嗎？武丁為太子時，作為諸王子之一，在外領(lǐng)有邑土，并能深入民間，當然可以說成是“久勞于外， 爰暨小人（與小人出入同事）”，能知小人之艱難勞苦了。武丁即位后，《楚語》說他“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這也不是由河內(nèi)遷都于亳，而是說他曾從河內(nèi)商都安陽，渡河前往亳邑，三年中還時常住在亳邑，并在嘴上不太多言國事，心中卻在籌謀。 鄭亳說引用《國語楚語上》武丁“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主要是欲說明亳邑離黃河很近。殊不知，距離黃河最近，并且從安陽往亳需要渡河的，恰恰是內(nèi)黃的 郼 亳。卜辭中有關(guān)黃河之“河 ”的材料甚多，表明黃河與殷人的生活和生產(chǎn)息息相關(guān)。其中，從安陽的視角來看“河”的方位和走向的材料有： ?? 行東至河。 （《合集》 20610） 癸巳卜，古貞：令師般涉于河東？ （《合集》 5566） ?? ??方其涉河東 其?? （《合集》 8409） ??〔令〕 ??河東。 （《合集》 8325） 丁未貞：王令 登眾伐，在河西 ？ （《小屯 南地》 4489） ??貞：乎剛目??□河以?? 洹。 （《合集》 14390） ??卜，爭〔貞〕：?河婦暨? ?衛(wèi)有 。 （《合集》 9575） ??貞：于南方將河宗。十月。 （《合集》 13532） 上引第一條卜辭，說自商都向東行而至于河，可知此河在安陽殷墟之東。第二、第三、第四條卜辭，都有“河東”之語，第五條卜辭有“河西”一語，它表明此段河應為南北走向，所以才有東西兩側(cè)，才出現(xiàn)“河東”“河西”之稱。第六條卜辭，河水與洹水同版同辭占卜，反映二水有著聯(lián)系，河與洹是相近的。第七條卜 辭，河婦與衛(wèi)地出現(xiàn)于同版同辭，反映出衛(wèi)地近于河。第八條卜辭是說在殷都的南方用“將”的方式祭祀“河宗”， 2說明在殷都的南方也有“河”流過，這樣在殷都的南面和東面都有“河”流經(jīng)，從而使殷都處于“河內(nèi)”之中。總括上述諸辭，可以作出這樣的描述：商代時期的“河”水流經(jīng)殷都的“南方”即淇縣至?？h之后，自?？h起，在殷墟之東為南北走向，它承受著自殷墟向東流的洹水的注入，殷墟之東、越過河水有的地方就是衛(wèi)地。 胡渭《禹貢錐指》據(jù)?？h西與北有黃河故瀆，又內(nèi)黃西境至安陽境有黃澤遺跡亦古黃河所經(jīng)，斷定古黃河出內(nèi)黃與安陽之間，經(jīng)古代殷 王之都，其北段即《漢書地理志》所載鄴縣東之大河。劉起釪先生將卜辭所見殷墟以東之河與《禹貢錐指》中所論證的安陽之東作南北流向的古黃河資料相驗證，得出商代的“河”，是在殷墟之東、安陽與內(nèi)黃之間自南向北流并受洹水來注的古黃河，并繪出一幅頗為詳細的“卜辭與《禹貢》大河示意圖”。 3張之先生據(jù)今安陽東南不足四十里有古之黃澤，參照《禹貢錐指》和《方輿紀要》的說法，也認為 1 參見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天津古籍出版 社， 1990 年，第 58～ 60。 2 “河宗”一詞，既可以理解為黃河之神的宗廟，也可以理解為作為殷祖先“高祖河”的宗廟，其實二者并不矛盾。“高祖河”來源于“河伯”，來源于以黃河之神為宗神的河伯族。參見伊藤道治《中國古代王朝的形成》，江藍生譯，中華書局， 2020 年版，第 1 41～ 4 55～ 56 頁。 3 劉起釪：《卜辭的河與 禹貢 大伾》，載劉起釪《古史續(xù)辨》，中國社科出版社， 1991 年。 16 “在禹河河道形成之前，大河流經(jīng)安陽之東，應更近”。 1在這之前，關(guān)于古黃河的走向，顧頡剛先生說：“古黃河自今河南焦作市不東北流而東流，經(jīng)修武、輝縣、滑縣折 北流，入河北境，又東北流至天津入渤海。 2譚其驤先生也指出：第一次改道前的河道“自今武陟東北經(jīng)河南北部，折北穿河北中部，折東北入海。” 3總之，商周前黃河是走河北從天津入海，并不走山東境內(nèi)，其中，由?？h至巨鹿大陸澤為南北走向，穿于安陽與內(nèi)黃之間。 將卜辭所見商代的“河”與文獻中古黃河資料相互印證，《國語楚語上》說，武丁“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是可信的。因當時的黃河就從安陽的東邊自南而北流過，“久勞于外”的武丁要繼承王位，就得入主于河；即位之后，因河東面的衛(wèi)地有商的亳邑，亳邑與殷都安陽離得 太近，因而“自河徂亳”，三年中時常住在亳邑，都是可行的。這樣，這條材料最能證明的是商代的亳為內(nèi)黃的 郼 亳，而不是鄭亳或偃師西亳。 成湯滅夏前所居之亳是內(nèi)黃 郼 亳說的提出，還有助于說明《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韋顧既伐，昆吾廈桀”的進軍路線。 韋， 據(jù)鄭箋，也即豕韋，是彭姓。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杜預注：“ 豕韋，國名。 東郡白馬縣東南有韋城”。 《水經(jīng)濟水注》：“濮渠又東逕韋城南，即白馬縣之韋鄉(xiāng)也。史遷記曰：‘夏伯豕韋之故國矣’”。陳奐《毛詩傳疏》卷三十：“今河南衛(wèi)輝府滑縣東南五十里有廢韋城?！彼浴对婇L發(fā)》中的韋即豕韋 ，地在今河南滑縣東南五十里，這在古今學術(shù)界已趨共識。 而滑縣東南五十里與內(nèi)黃甚近，成湯欲南下發(fā)展并進而西進滅夏，作為夏之盟國豕韋之國，自然首當其沖。 顧，有兩說，一為范縣說，一為原陽原武說?！蹲髠鳌钒Ч荒暧小肮褒R侯、邾子盟于顧”的記載，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說：“據(jù)《讀史方輿紀要》，顧即《詩商頌》‘韋、顧既伐’之顧國，在今河南范縣舊治東南五十里。齊地?！薄对涂たh圖志》卷十一濮州范縣條：“故顧城在縣東二十八里，夏之顧國也。”《太平寰宇記》、《詩地理考》、《毛詩傳疏》等都有相同的說法。另一說繞了個彎，王 國維曾認為卜辭中的“雇”即扈，在今河南省原陽縣原武鎮(zhèn)， 4而對于“韋顧既伐”之顧，則說：“顧地無考”。 5后來一些學者進一步認為“韋顧既伐”之顧即雇亦即扈，在原武鎮(zhèn)。 6其實王國維所說的卜辭中的“雇”，就是征人方卜辭中出現(xiàn)的“雇”，因王國維只是把它與文獻中的“扈”進行了比附，而并未把它放在征人方的路線上進行排譜系聯(lián)，也未考慮人方的方位地望，所以王國維的結(jié)論是不可信的。在甲骨文中，有的是“在雇卜”（《合集》 24348）；有的是卜問“王步自雇”有無災禍（《合集》 24347）。征人方卜辭中出現(xiàn)的“雇”則寫作：“癸亥卜， 黃貞：王旬無禍？在九月，征人方在雇”（《合集》 36487）等。關(guān)于人方的地望，如前所述，主要有兩說，一說人方是東夷，在山東；一說人方是淮夷，在安陽的東南方向。若人方是東夷，因征人方途徑雇地，那么卜辭中的雇必在商都安陽之東。若人方是淮夷，征人方時也許先到東邊的雇地，再折而南下。因而據(jù)甲骨文中征人方卜辭，雇即顧應在商都安陽之東或東南，而不是在安陽之西南。此外，也有雇與河見于同版的卜辭，如“壬戌卜， 〔 行 〕 貞：今夕無禍？在河?！酢醪?，行〔貞〕： 〔今夕〕無 〔禍〕，〔在〕 雇?！保ā逗霞?24420）雇與河見于同版占卜， 關(guān)于河，如前面詳加論述的那樣，它在安陽之東自南向北流過，那么，雇在商都以東是完全有可能的。卜辭中的雇地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