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錢鐘書的所成，要在一個學(xué)字，博通今古，學(xué)貫中西。四冊《管錐編》早已令中外傾倒，而《談藝錄》僅以它滿紙的書名號就足以令人服膺其涉獵之廣。對任注山谷詩、李注荊公詩、施注遺山詩三家的訂補引書數(shù)百種，特別是舉前人后人之作相參證，更顯出非凡的記誦能力。這種學(xué)養(yǎng)自然是與他們那一代人少受家學(xué)通國故、長游域外博見聞的特殊經(jīng)歷分不開的，今人再難有這種理想的學(xué)習(xí)條件。因為淹貫中西，他每從中西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理論中發(fā)現(xiàn)相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人類共通的藝術(shù)感覺和心理內(nèi)容。這在論王國維詩的時間意識、李賀詩的曲喻、八股文的代言特征、以文為詩說、山谷“行布”之說、心手相應(yīng)與相乖等問題時都為我們樹立了比較文學(xué)研究的范例。而在評論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近代詩人時，淵博的學(xué)識同樣使他能居高臨下地洞見他們接受西方文化的深淺得失。對蘇曼殊每以拜倫比太白仙才、雪萊比長吉鬼才，他就認為：“至于拜倫之人世實踐，而謂之‘仙’；雪萊之凌虛蹈空，而謂之‘鬼’，亦見此僧于文字海中飄零，未嘗得筏登岸也?！保ǖ?0頁）曼殊《本事詩》之三云：“丹頓、裴倫是我?guī)?，才如江海命如絲?！卞X鐘書在“訂補”中又說：“竊謂‘命如絲，只可揣稱工愁薄命之才子如黃仲則輩……曼殊憫剛毅杰士，以為柔脆；憐豪華公子，以為寒酸，以但丁言情與拜倫言情等類齊觀，而己于二家一若師承相接，身世同悲。不免道聽途說，而謬引心照神交。蓋于西方詩家，只如賣花擔頭看桃李耳。讀此等絕句，不妨賞其楚楚小有風(fēng)致，若據(jù)以言曼殊于西方文學(xué)能具藻鑒，則譽彼長適所以暴其短矣?！保ǖ?74頁）這樣的評論哪里靠什么觀念或方法，純粹靠驅(qū)使?jié)M腹書卷而已，甚至不必下許多玩味作品的功夫，見多識廣自然能辨真假深淺，不受人欺瞞?！墩勊囦洝防镎嬲窍铝送嫠鞴Ψ颉⒂诤撩⒅g參究同異得失的是像第28 則論鐘譚之類的文字。就是在這種地方，淵博的學(xué)養(yǎng)還是每在不經(jīng)意處顯示出來：“伯敬欲為簡遠，每成促窘；友夏頗希隱秀，只得扦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為浪仙之寒；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東野之瘦?！保ǖ?02頁）這段文字辨析之精，誠令人嘆服，但我更欣賞的是下面小字夾注說的“然唐人律詩中最似竟陵者，非浪仙、武功，而為劉得仁、喻鳧”。發(fā)現(xiàn)姚賈與竟陵的相似不算困難，因為他們都是對后世有深遠影響的晚唐名家。而劉喻二人在唐代卻是很少為人提及的小家。能注意到他們與竟陵詩境的相近，就顯出論者于唐詩涉獵之廣、研讀之細、體悟之深了。所以我說錢鐘書的學(xué)問是最本分最老實的學(xué)問，如果更以第18則“詩用語助” 而言，則甚至可以說是最原始的學(xué)問：悟性那么高的他，總是用著最機械的歸納法。他在論古詩中用虛字的情形時指出：“蓋理學(xué)家用虛字，見其真率容易，故冗而腐；竟陵派用虛字，出于矯揉造作，故險而酸。一則文理通而不似詩；一則苦做而文理不通。兼酸與腐、報以文為詩之丑態(tài)者，為清高宗之六集。薛石齋、復(fù)初齋二家集中惡詩，差足佐輔，亦虞廷庚歌之變相也?！保ǖ?8頁）這一鞭辟入里的結(jié)論，并不是僅憑讀幾家集子加以推斷，而是列舉出從古代到近代125位詩人的 296首詩作，由眾多詩例的瑣細比較中歸納出來的。這種笨拙的方法今人是不屑用的，盡管我們只能共分謝靈運謙讓的那一斗才。于是今人的文章中也絕看不到這樣的文字：余于晚清詩家，推江瞍叔與（黃）公度如使君與操。破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無妨二人之為霸才健筆。乾嘉以后，隨園、甌北、仲則、船山、頻伽、鐵云之體，匯合成風(fēng)；流利輕巧，不矜格調(diào)，用書卷而勿事僻澀，寫性靈而無忌纖佻。……江嫂叔力矯之，同光體作者力矯之，王壬秋、鄧彌之亦力矯之；均抗志希古，欲回波斷流。公度獨不絕俗違時而競超群出類，斯尤難能罕覯矣。（第347頁）能把一代詩家如數(shù)家珍似地一一道來。只有靠多讀、熟讀，只有這樣才能胸有成竹，沿波討源，把握住詩潮的流變。當然，這里還有個藝術(shù)鑒賞力的問題。敏銳高超的藝術(shù)鑒賞力是學(xué)養(yǎng)與悟性的結(jié)合。這方面錢鐘書的過人之處隨時都流露出來。4．由于涉獵有限，我無法對錢鐘書詩學(xué)的深湛處一一評說，只能在自己熟悉的范圍內(nèi)舉一兩個例子。比如李賀，《談藝錄》有數(shù)條論及，顯見作者是深有見于其詩的。自杜牧序李賀詩有牛鬼蛇神之目，以為“少加以理，可奴仆命騷”，后人多有曲為之辯者。錢鐘書舉出姚羹湖《昌谷詩注》、朱軾《箋注長吉詩》，張簀齋《澗于日記》、劉須溪《評李長吉詩》、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類稿》、舒夢蘭《古南余話》諸書所論，指出“姚、陳、張輩謂長吉之詩妙在乎有理而猝不能解劉、胡、舒輩謂其妙在乎無理而正不須解；二說相反，而均一反牧之‘少加以理后’之說”。（第367頁）他首先跳出這有理無理之爭，而從杜牧之論去尋繹長吉詩。既然同時代的大詩家認為賀詩無理，那么就體現(xiàn)了唐人的一種目光。通過對作品的考察，他認為“牧之議長吉39。少理39。，即黎二樵評長世所謂‘于章法不太理會’也”。這不是主觀的臆測，他對《惱公》所作的那段千余字的剖析會讓你信服他的見解。進而他又拈出德國人所謂“挈領(lǐng)之才”與“鋪張之才”的分限，以為長吉才質(zhì)屬于鋪張一路，深中賀詩肯綮。如果光談到這一步，那么錢鐘書還不足以為錢鐘書，他的識見卓絕之處更在后面：“余嘗謂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近則細察秋毫，遠則大不能睹輿薪；故忽起忽結(jié)，忽轉(zhuǎn)忽斷，復(fù)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錯落。與《離騷》之連林荒幻，而情意貫注、神氣籠罩者，固不類也。……蓋長吉振衣干仞，遠塵氛而超世網(wǎng)、其心目間離奇敘詭，鮮人間事。所謂千里絕跡，百尺無枝，古人以與太白并舉，良為有以?！保ǖ?6—47頁）我以為這是迄今為止李賀研究中最精辟深刻的闡述之一。它是基于先進的文學(xué)觀念嗎？是本著科學(xué)的研究方法嗎？不，這是博學(xué)廣見的藝術(shù)素養(yǎng)的升華，是惺惺相惜的天才之間的深刻理解，是希世獨行的一種人生境界的感通！我知道，像杜甫那種每飯不忘君的詩人是容易獲得統(tǒng)治者和正統(tǒng)文人賞識的，蘇東坡的曠達超逸也容易得到在現(xiàn)實的壓抑中尋求精神超越的一般士人的共鳴，可是太白、昌谷，他們天才的寂寞、絕望的反抗，是世間大多數(shù)所謂學(xué)者、詩人難以理解或首肯的。我在錢鐘書的學(xué)問中總看到一種超然的東西，借他一本書的書名來說就仿佛是站“在人生的邊緣上”眺望人生，這使他總是具有超脫的識見，透過一層境地洞達幽邃的真諦?？此撢w孟頻詩：“松雪詩瀏亮雅適，惜肌理太松，時作枵響。七古略學(xué)東坡，乃堅致可誦。若世所傳稱，則其七律，刻意為雄渾健拔之體，上不足繼陳簡齋、元遺山，下已開明之前后七子。而筆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覺，強繞指柔作百煉剛，每令人見其矜情作態(tài)，有如駱駝無角，奮迅兩耳，亦如龍女參禪，欲證男果?！保ǖ?96頁）。趙孟頰性本柔弱，少剛正之氣，其出處與書法風(fēng)格都明白地表現(xiàn)出這一點。作書不悖本性，還能成柔媚一體；“文以氣為主，不可力強而至”，以柔弱之質(zhì)而強作豪壯，自不免矯矜。這瞞得過錢鐘書？正是在這種地方最顯出錢鐘書的目光如炬來。而“駱駝無角，奮迅兩耳”之喻則形象而又透辟地揭示了趙孟頫隅性、詩格之間的反差和矯張之態(tài)，不由得讓人想到《談藝錄》中引及的一句古話：“刻薄人善作文字！”此外如公安與竟陵有望道未見與有志未遂之別、放翁善寫景而誠齋善寫生，黃遵憲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等議論，均自出手眼，令人不能不折服他的識見之深和悟性之高。清詩學(xué)者嚴迪昌說三十年前讀日本《談藝錄》“至作詩學(xué)成齋，幾乎出藍亂真者，七百年來，惟有江瞍叔。張南湖雖見佛，不如瞍叔之如是我聞也。世人謂《伏吾螳集》出于昌黎、東野、山谷、后山，蓋為彭文敬、李小湖輩未定之論所誤耳”一段文字，甚覺新精，后讀江混《伏吾女堂詩錄》，深嘆錢鐘書所論的警策，“誠獨具史家慧識”。④《談藝錄》中這種發(fā)人所未發(fā)、鞭辟人里的論斷不勝列舉，王漁洋詩，同輩均推崇其天分之高不可及，后來袁枚獨不以為然說“元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風(fēng)格”。（《隨園詩話》卷三）錢鐘書則認為“藏拙即巧，用短即長；有可施人工之資，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但他馬上又指出：“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筆，則譬如飛蓬亂首，狼藉闊眉，妍姿本乏，風(fēng)流頓盡?！彼e出鄒綺《十名家詩選》所收及《觀自得齋叢書》中的《漁洋山人集外詩》為例。接著他又分析了漁洋的弱點和長處：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一吞半吐，撮摩虛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點頭微笑，閉目猛省，出口無從，會心不遠之態(tài)。故余嘗謂漁洋詩病在誤解滄浪，而所以誤解滄浪，亦正為文飾才薄。將意在言外，認為言中不必有意；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