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最有理想的，也是最先進的。具有這樣的思想的人物，生活在賈府這個環(huán)境之中，不能不被看 作 “逆子 ”和 “傻子 ”，不能不到處碰壁。在賈府中，從上到下，從主人到奴才，沒有一種社會力量給他支持。就賈寶玉所能接觸的人來說，同情并支持他的，也只能有一兩個女子。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就是在這樣的具體條件下產(chǎn)生的。與其說是出于男女之愛，勿寧說更多的是基于反抗的理想。這兩個人的愛情并不是等閑的公子小姐的愛情，也不是陳腐的才子佳人的愛情，在當時來說，乃是在舊的形式之下的一種新型的愛情。試看這兩個人對于愛情的理想是怎樣表白的吧。當寶釵、湘云一起勸諫寶玉應該留心 “庶務 ”，談談 “仁途經(jīng)濟 ”的時候，寶玉流露了他對黛玉的感情的基 礎，他說：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這里分明說出了寶玉傾慕黛玉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再看黛玉聽了寶玉上面這番話之后又是怎樣想的吧：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這里就說出了兩人互相愛悅的最根本的原因。 像寶玉和黛玉所具有的這樣的思想基礎的愛情，就賈府這個地方說，是世世代代所不曾有過的愛情；就《紅樓夢》出現(xiàn)以前的詩歌小說來說，也是新型的愛情。賈政和王夫人的婚姻，無疑是四大家庭中的政治交易的產(chǎn)物，賈璉 和王熙鳳的結合，也是同一交易的重復。至于賈赦之要鴛鴦，那就更是屬于 “饞嘴貓兒 ”的性質(zhì)，根本不是愛情。在從前的詩歌小說中，愛情是有的，但比較起來，都和寶黛的愛情尚有差別。《詩經(jīng)》里擺脫的 “之死矢靡它 ”，漢樂府里的 “長命無絕衰 ”，都曾寫出了男女之間的真情實感?！段鲙洝分p綿，《牡丹亭》之執(zhí)著，也都曾寫出了兩性間的傾心瀝腑，也是不顧 “政治行為 ”的打破傳統(tǒng)禮教的行動，具有十 分感人的力量。但不論是《牡丹亭》或《西廂記》，其中主人公的感情基礎都是缺乏更高的理想的。他們都是 “一見傾心 ”，不曾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寶玉和黛玉對 于愛情的看法，卻都是張君瑞所不曾言，柳夢梅所不曾想的。因此，可以說，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是一種新型的愛情。這種愛情已經(jīng)開始超出 “一見傾心 ”或 “男歡女愛 ”的古典的范疇，而接近具有新的理想的近代的范疇。在古典形式下的愛情描寫，由于擺脫利害的考慮而出生入死，往往也能引人入勝；可是，這種愛情一旦注入了新的理想，就會放出更大的光輝，在藝術上就會產(chǎn)生更大的感人力量。 正是由于寶黛的愛情具有這樣的思想基礎，在《紅樓夢》全書中這一愛情事件才成為一切矛盾的焦點。 如前所說，寶玉是賈府中的叛逆，他的思想和言論，是 不為周圍所容的。他既然反抗一切舊的傳統(tǒng)，也就不能不在思想意識方面和周圍的人物展開全面的沖突。在一般的言論和行動中，寶玉所落得的惡名已經(jīng)不少， “乖張 ”、 “呆 ”、 “傻 ”、 “孽障 ”、 “逆子 ”，不一而足。襲人之箴，寶釵之諫，以及賈政的毒打，表現(xiàn)形式雖然不同，卻都是矛盾沖突的必然結果。寶玉之 “不通庶務 ”、 “怕詩文章 ”、討厭 “賀吊往還 ”、罵人為 “國賊祿蠢 ”，等等，顯然都是封建貴族的家法所不允許的。正因為寶玉平素和周圍的人們存在著這樣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他在愛情的行為上才集中了所有的非議和壓力。 王夫人是縱容寶 玉的，但一碰到寶玉在愛情方面的線索，便絕不容情。賈母是疼愛黛玉的，但在這個問題上，也一改素日不容，聽任王熙鳳施其伎倆。在賈府里面，上自主子，下至奴才，在這個問題上都對寶黛二人施加壓力。能夠同情他們的，不過一兩個處于奴隸地位的侍婢而已。正是在這樣的矛盾沖突之下，寶玉和黛玉顯示了他們對傳統(tǒng)勢力毫不妥協(xié)的精神。敵人舉目皆是，知己不過一人。在這樣勢單力孤的情況下，而能夠反抗到底，并不是簡單容易的事?！都t樓夢》所寫的寶黛的愛情之所以比過去任何同類題材的作品更為動人，我以為就是因為作者在這里集中了兩種勢力的全面的斗爭， 而在這一斗爭中也就更加完美地突出了兩個人物的不屈的性格。 為什么寶玉和黛玉遭到全面的反對呢？一般都是認為，這是由于他們的私相愛悅之情為禮教傳統(tǒng)所不容，這當然是不錯的，不過，也應看到，這同時也是由于他們的叛逆思想也早為周圍的人們所不能容忍的緣故。周圍的人們既反對他們的愛情，也反對他們的思想。而在寶玉和黛玉方面，他們所生死力爭的也是既為愛情，又為了理想。因此，這一愛情的悲劇的沖突，不僅僅是一般的愛情所遭的折磨，同時也是兩個叛逆人物在思想上向周圍人物所展開的斗爭。寶黛二人的愛情悲劇的重要意義可能正在這里， 它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也正在這里。 但是，這個意義不是容易理解的。不知者以為黛玉的死，寶玉的出家，不過是殉情。如果將寶黛在愛情上所作的斗爭僅僅縮小在性愛的范圍之內(nèi)，而看不出他們在思想上同時也反抗著強大的傳統(tǒng)勢力，則對于這個悲劇的意義是無法全面理解的。古人就是由于把寶黛的愛情僅僅看成一般男女的性愛，所以對這個悲劇的結局和人物的行徑都不能理解。脂硯齋評《紅樓夢》就曾說： “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對寶玉的愛情的基礎沒有了解，只能謂之 “偏僻 ”，把愛情僅僅看作性愛，也即看不出其 中的真正意義，這乃是自然的。 當然，在古代描寫愛情的作品中，殉情的情節(jié)常常表現(xiàn)著人物的不屈服不妥協(xié)的意志，具有高尚的情操，值得讀者的同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劉蘭芝、焦仲卿值得稱道之處，但是寶玉和黛玉的殉情的意義卻已經(jīng)超出了這個范疇。它具有更深廣的內(nèi)容。盡管曹雪芹將寶黛二人的殉情寫得至高無上，但聰明的讀者卻應該看出池們?yōu)榍槎车耐瑫r，也是為理想而殉的意義。 當然，強調(diào)讀者要理解寶、黛愛情的社會意義，也還應該指出，作品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意義，是和它在今天的意義有所不同的。曹雪芹在 18世紀的 中國，是個具有先進思想的作者，但在今天看來，他卻不能成為生活的導師。列寧在論托爾斯泰的文學遺產(chǎn)的意義的時候，就指出過宣稱托爾斯泰是 “生活的導師 ”的錯誤，指出過 “俄國人民不應該向托爾斯泰學習求得較好的生活 ”。我想，對待古代文學作品的社會意義，應該遵循列寧的觀點?！都t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不是生活的教科書。它是有極高的社會意義，但我們對這社會意義卻要有正確的解釋。其中有關寶黛愛情的悲劇描寫，是可歌可泣的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但是，它的社會意義，主要在于這一愛情里面蘊藏了此前未有的新的理想，而且寫出了這樣的愛情在 當時歷史條件下毫無出路。讀者從這一愛情悲劇中只能認識過去，卻不可能憧憬未來。這是舊時代的愛情生活的挽歌，卻不是新青年的愛情生活的范本。對于今天的某些青年讀者來說，指出這一點是有必要的。 還有，在今天著重談一談寶黛愛情的社會意義，也還由于存在著另一種情況，即：寶黛愛情之所以不能被某些讀者所正確理解，也是和這些讀者的思想情感的不健康的狀態(tài)有關的。有些出生于新社會的青年，由于還沒有樹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觀，又不理解舊時代的歷史事物，就很容易受舊的人生觀、戀愛觀的影響。在少數(shù)讀者中，封建的、資產(chǎn)階級的戀愛觀點還占有一定的地位，于是，他們對待寶黛的愛情，便采取了不正確的態(tài)度，他們不是吸取了寶玉黛玉在這一愛情悲劇中所表現(xiàn)的堅持理想，寧死不屈的精神，卻一味咀嚼那貫穿于悲劇過程中的宿命的悲觀的情調(diào)，作為對自己的生活上空虛的補充。對于這樣的讀者，指出這一愛情的社會意義，也是必要的。 最后，也還應該指出，寶黛愛情悲劇之所以不能被一部分青年讀者正確理解，也是和某些文學研究者不正確地闡述了這一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有關的，有的文章不是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解剖寶黛愛情中的積極因素和消極因素，對于其中的消極 因素缺乏應有的批判，卻把這種愛情贊揚為 “人性之美 ”。以 “人類的共同情感 ”來解釋這個悲劇的藝術魅力，而不是以愛情的社會內(nèi)容來說明這個悲劇所以動人的原因。這種對于愛情的籠統(tǒng)的抽象的贊美，是不可能正確認識寶黛愛情悲劇的真正意義的。 （原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 1963年第三期，有刪節(jié)） 《紅樓夢》寫作技巧一斑 冰 心 《紅樓夢》這部書，寫的是清朝中葉賈、史、王、薛四大家庭興衰的歷史，而主要的是反映衰敗沒落的一段。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象、經(jīng)濟關系是那樣地錯綜復雜；所描寫的人物、生活乃至于園林、居室、服飾、器物又 是那樣地深刻、細致，真是包羅萬象、洋洋大觀。雖然自己平日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曾隨便舉其一端，而興高采烈地談個沒完，但是當自己要選 個題目，來比較深入地抒寫的時候，就感到自己真像進入大觀園的劉姥姥，神眩心搖，應接不暇。而且，《紅樓夢》這部書．在老一輩的知識分子中間，幾乎人人熟悉；在評論家、作家筆下，二百年來，尤其是解放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很深刻、很精辟的文章，我無論從哪一方面來寫，都不會有什么新的意思。不過，作為一個喜愛《紅樓夢》的讀者，作為從事寫作、希望從祖國的古典名著里得到教益的人，若是光從《紅樓夢》的寫作 技巧著眼，光挑《紅樓夢》許多技巧中的一種手法，來略談一下，那么，在百花齊放的許多紀念文章之中，做一朵墻角的蒲公英，也許會襯托得花圃里的異卉名花，更加明艷，更加芬芳吧！ 脂硯齋在《紅樓夢》第一回里，正文 “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 ”之下，批著說： “買則實事，然亦敘得間架，有曲折，有煩逆，有映帶，有隱有現(xiàn)，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 ……” 這就說明《紅樓夢》的故事，雖然都是聚材于作者耳聞目睹 的真實生活，但若沒有經(jīng)過作者一番精心結構，它是不可能成為一部完整的、生動逼真而又波瀾起伏的文學作品的。脂硯齋的批語中還有 “無縫機關 ”、 “多才筆墨 ”、 “十年辛苦不尋常 ”等，也是指作者的寫作技巧說的。 其實，就是光談《紅樓夢》的技巧，也是書不勝書，除了全文加批之外，幾乎無法細談。而且種種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