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 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 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 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 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 梏之反復(fù)，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yuǎn)矣。人見其禽獸也，而 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 三　誰最會享受人生 情智勇：孟子作者：林語堂一個熱誠的，優(yōu)游自在的，無恐懼的人，是最能夠享受人生的理想性格。孟子以“智、 仁、勇”為他的“大人”的三種“成熟的美德”。我想把“仁”字改為“情”字，而視 “情、智、勇”為大人物的特質(zhì)。我們在英語中幸虧找得到“passion”這個字，其用法跟 華語中的“情”字差不多一樣。這兩個字開始都含著“情欲”這種狹義?？墒嵌加懈鼜V大的 意義。張潮曰：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庇衷唬骸扒橹蛔?，所以維持世 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币驗槿绻覀儧]有情，我們便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做人生的 出發(fā)點。情是人生的靈魂，星辰的光輝，音樂和詩歌中的韻律，花中的歡樂，禽鳥的羽毛， 女人的美艷，學(xué)問的生命。談到?jīng)]有情的靈魂，正如談到?jīng)]有表情的音樂一樣地不可能。這 種東西給我們內(nèi)心的溫暖和豐富的活力，使我們能夠快快樂樂地面對著人生。 我把中國作家筆下的“情”字譯為“passion”，也許錯了，我應(yīng)該用“sentiment”一 字（代表一種較溫柔的情感，較無暴風(fēng)雨般的熱情那種騷動的性質(zhì)）去譯它嗎？也許“情” 這一字有早期浪漫主義者所謂“sensibility”的意義，是一個有溫情的，大量的，藝術(shù)化 的人所具有的質(zhì)素。除愛默生（Emer－son），愛彌厄爾（Amiel），朱伯爾（Joubert）， 和伏爾泰之外，西洋哲學(xué)家對于熱情很少說過一句好話，這是可怪的事。也許我們僅是用詞 不同而已，我們所指的是同樣的東西?？墒侨绻盁崆椤保╬assion）和“情感” （sentiment）意義不同，而專指一種暴躁的騷亂的情感而言，那么中國語文里便找不到一 個字可以代表它，而我們只好依然用“情”這個字了。這是種族脾性不同的表征嗎？這是中 國民族缺乏那種侵蝕靈魂，造成西洋文學(xué)中悲劇材料的偉大熱情的表征嗎？這是中國文學(xué)中 沒有產(chǎn)生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的原因嗎？這是中國悲劇角色在危急的時候飲泣吞聲，讓他們的 情人給仇敵帶去，或如楚霸王那樣，先殺死情人，然后自刎的原因嗎？這種結(jié)局是不會使西 洋的觀眾感到滿意的，可是中國人的生活是這樣，中國文學(xué)自然也是這樣的了。一個人和命 運掙扎，放棄了斗爭，在事過境遷之后，悲劇才在回憶，徒然的后悔，和渴望的洪流中產(chǎn)生 出來。正如唐明皇的悲劇那樣，到他下令使他的愛妃自殺，以滿足叛軍的要求之后，便成天 在楚境里思念她。這種悲劇的情感是在那出中國戲劇的故事結(jié)束之后，才在一個悲哀的巨流 中表現(xiàn)出來的。當(dāng)他在流放生活中旅行的時候，他在雨中聽見鈴聲隔山相應(yīng)，因而做了那首 《雨霖鈴曲》以紀(jì)念她；他所看見或捫觸到的東西，一條余香未散盡的小領(lǐng)巾，或她的一個 老婢，都使他想起他的愛妃，在這戲劇結(jié)束的時候，他正在仙境和一些道士尋覓她的神魂。 這里便是一種浪漫的敏感性，如果我們不可以把這種情感當(dāng)做熱情的話。這可說是一種圓熟 的，溫和的熱情。所以，中國哲學(xué)家有一種特點，就是他們雖然貶視人類的“情欲”（即 “七情”的意思），卻不貶視熱情或情感本身，反而使之成為正常人類生活的基礎(chǔ)，因此他 們甚至于視“人倫以夫婦之情為本”。 熱情或情感這種東西是我們所固有的，正如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父母一樣，我們天生有 一種冷靜或熱烈的天性：這不幸是事實。在另一方面，沒有一個小孩是天生就有真正的冷淡 的心的；當(dāng)我們漸漸失掉那種少年之心時，我們才漸漸失掉我們內(nèi)在的熱度。在我們成人生 活的某一時期中，我們多情的天性是被一種不仁的環(huán)境所殺戮、抑制、挫折、或剝削，最大 的原因是由于我們不曾注意使這種天性繼續(xù)生長下去，或由于我們不曾完全擺脫了這種環(huán) 境。我們在獲取“世界經(jīng)驗”的過程中，對于我們的天性曾實行多次的摧殘，我們學(xué)會硬起 心腸來，學(xué)會做虛偽矯飾的行為，學(xué)會做殘酷無情的人；這么一來，當(dāng)一個人夸說他得到了 更多的塵世經(jīng)驗時，他的神經(jīng)也變得更不銳敏，更加麻木遲鈍——尤其是在政界和商界。結(jié) 果，世界產(chǎn)生了一個偉大的“進取者”（“go—getter”），把人家排擠在一邊，而自己爬 到最高的地方去；世界產(chǎn)生了一個意志剛強，心志堅定的人，至于感情——他所稱為愚笨的 理想主義或多情的東西——其最后的一些灰燼也已經(jīng)漸漸在他的胸懷中熄滅了。這種人我是 看不起的。硬心無情的人在世界上真是太多了。如果國家要實行消滅不適于生存者的生殖機 能的話，這種政策施行起來，第一步應(yīng)該先對付那些無道德感覺的人，藝術(shù)觀念陳腐的人， 心腸如鐵石的人，殘酷的成功者，意志堅決的無情者，以及一切失掉生之嬉樂的人，把他們 的生殖機能消滅——而不必先把瘋狂者和肺癆病人的生殖機能消滅。因為在我看來，一個有 熱情有情感的人也許會做出許多愚蠢和魯莽的事情，可是一個無熱情無情感的人卻是一個笑 話和一幅諷刺畫了。他和都德（Daudet）的莎復(fù)（Sappho）比較起來，倒是一條蟲，一架機 器，一架自動機，塵世上的一個污點啦。有許多妓女所過的生活比成功的商人更崇高。如果 莎復(fù)犯罪，那有什么可怪呢？因為她雖然犯罪，她同時也是有愛心的；對于那些會表示深愛 的人，我們是應(yīng)該給予很大的寬恕的。無論如何，她由一個冷酷的商業(yè)環(huán)境里走出來的時 候，是比我們周遭許多百萬富翁更有青春熱烈的心情的。崇拜曼麗瑪黛玲（Mary　MagAda－ lene）是對的。熱情和情感免不了會使我們做錯事，因而得到應(yīng)得的刑罰，然而有許多寬容 的母親因為縱容子女，常常讓她們的愛戰(zhàn)勝她們的判斷，可是我們覺得她們到老年的時候， 一定會覺得她們和家人曾過著幸福的生活，比許多苛刻嚴(yán)峻的人所過的家庭生活更幸福。有 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婦人對他說：“回顧我過去七十八年的 生活，我每想到我做錯事的時候，還是覺得快樂的；可是當(dāng)我想到我做蠢事的時候，我甚至 到今天還是不能饒恕自己?！?可是人生是嚴(yán)酷的，一個具著熱烈的、慷慨的、多情的天性的人也許會輕易被比較聰明 的同伴所欺騙。那些生性慷慨的人常常因為他們的慷慨而做錯了事，常常因為對付仇敵太過 寬大，對朋友太過信任，而做錯了事。慷慨的人有時會感到幻滅而跑回家去，寫出一首悲苦 的詩。中國有許多詩人和學(xué)者就是這樣的，例如喝茶大家張岱，為幫親友的忙，很慷慨地把 家產(chǎn)花完，可是結(jié)果卻吃了他自己最親密的親戚朋友的虧；他為了這次的遭遇所寫的十二首 詩，是我所曾讀過的最辛酸悲苦的詩。可是我疑心他到死還是那么慷慨大量的；甚至在他很 窮困的時候（有許多次是差不多要餓死了的），也是如此；我相信這些悲哀的情緒不久便煙 消霧散，而他還是十分快活的。 雖然如此，這種熱烈慷慨的心性應(yīng)該由一種哲學(xué)加以保障，以免受人生的環(huán)境所摧殘， 因為人生是嚴(yán)酷的。熱烈的心性是不足應(yīng)付環(huán)境的，熱情必須和智與勇結(jié)合起來，我覺得智 與勇是同樣的東西，因為勇是了解人生之后的產(chǎn)物；一個完全了解人生的人是始終勇敢的。 無論如何，智如果不能生勇，便無價值。智制止了我們的愚蠢的野心，把我們由這個世界的 時髦的騙子（humbug）——無論是思想上的騙子或人生的騙子——中解放出來，使我們得到 勇氣。在我們這個塵世里，騙子真是多得很，可是中國佛教徒已經(jīng)把許許多多的小騙子用兩個 大騙子歸納起來；這兩個大騙子就是名和利。據(jù)說乾隆皇帝游江南的時候，有一次在山上眺 望景色，看見許多帆船在中國海上駛行，往來如織。他便問他的大臣那幾百只帆船上的人在 干什么，他的大臣答道，他只看見兩只船，一只叫“名”，一只叫“利”。許多有修養(yǎng)的人 士能夠避免利的誘惑，可是只有最偉大的人物才能夠避免名的誘惑。有一次，一個僧人和他 的弟子在談?wù)撨@兩種俗慮的根源時說：“絕利易，絕名心難。隱士僧人仍冀得名。彼等樂與 大眾談經(jīng)說法，而不愿隱處小庵，如我輩與弟子作日常談。”那個弟子答道：“若吾師者， 誠可謂世上唯一絕名心之人矣?！睅煾滴⑿Χ谎?。 據(jù)我自己的人生觀察講起來，佛教徒這個對人生的騙子的分類是不完全的；人生的大騙 子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名、利和權(quán)。美國有一個名詞可以把這三個騙子概括起來，這個名 詞就是“成功”（success）。可是許多智者知道成功和名利的欲望乃是恐懼失敗、貧窮， 和碌碌無名的諱稱，而這些恐懼是支配著我們的生活的。有許多人已經(jīng)名利雙收，可是他們 還在千方百計地想統(tǒng)治人家。他們已經(jīng)把他們的生活奉獻于祖國，為祖國而服役。這代價常 常是很巨大的。如果你請一個智者向一群民眾揚帽招呼，一天演說七次，而選他做總統(tǒng)，他 一定不愿為祖國服役。白賚士（James　Bryce——近代英國歷史學(xué)家和外交家）以為美國民 主政府的制度不能吸引國中最優(yōu)越的人才入政界去活動。我覺得單是總統(tǒng)競選運動的吃力情 形已足嚇退美國所有的智者了。做官的人常常須在奉獻一生為人群服役的名義之下，一星期 內(nèi)參加六次的宴會。他為什么不留在家里把自己奉獻于一頓簡單的晚餐，穿上睡衣上床去睡 覺呢？一個人在名譽或權(quán)力的騙子的吸引之下，不久也會變成其他偶然的騙子的奴隸。這種 發(fā)展是沒有止境的。他不久便開始想改造社會，提高人家的道德，衛(wèi)護教會，撲滅罪惡，制 定一些計劃給人家去施行，破壞別人所制定的計劃。在大會席上讀一篇他的屬員替他預(yù)備好 的統(tǒng)計報告，坐在委員會的席上研究展覽的藍(lán)圖樣，甚至于開設(shè)一間瘋?cè)嗽海樒ふ婧?啊?。偠灾?，干涉人家的生活。他不久便忘記這些自告奮勇而負(fù)起的責(zé)任，這些改 造人家，實施自己的計劃，破壞競爭者的計劃等等問題，在過去并不曾和他發(fā)生過關(guān)系，或 許甚至不曾跑進過他的腦海里。一個在總統(tǒng)競選運動中失敗了的候選人，在競選二星期后， 對于勞工、失業(yè)、關(guān)稅等大問題忘掉得多么一干二凈?。∷钦l呢，干嗎要改造人家，提高 他們的道德，送人家進瘋?cè)嗽喝ツ?？可是如果他成功了的話，這些頭等的騙子和次等的騙子 是會使他心滿意足地忙著，使他有一種幻覺，以為他的確在做一些事情，所以是“重要的人 物”啦。 然而，世間還有一個次等的社會騙子，和上述的騙子一樣有力量，一樣普遍，這個騙子 就是時尚（fashion）。人類很少有表現(xiàn)原來的自我本性的勇氣。希臘哲學(xué)家德謨克利特 （Dcmokritos）以為他把人類由畏懼上帝和畏懼死亡這兩個大恐懼的壓迫下解放出來，是對 人類的一種偉大的貢獻?？墒?，雖然如此，他還不曾把我們由另一個同樣普遍的恐懼——畏 懼周遭的人——中解放出來。由畏懼上帝和畏懼死亡的壓迫下解放出來的人，有許多還不能 擺脫畏懼人們的心理。不管是有意的或無意的，我們在這塵世中都是演員，對著一群觀眾扮 演他們所認(rèn)可的角色和故事。 這種演劇的才能，及與之有關(guān)的摹仿的才能（也是演劇的才能的一部分），是我們猴子 的遺傳中最特出的質(zhì)素。這種展覽和表演的才能無疑地可以獲得實際的利益，最明顯的利益 就是觀眾的喝彩?？墒呛炔实穆曇粼酱螅枧_后的心緒的紛亂也越厲害。它同時也幫助一個 人去謀生，所以我們不能怪什么人依觀眾所認(rèn)可的方式去扮演他的角色。 可是，那演員也許會取那個人的地位而代之，完全占有了他：這是唯一可議之處。在這 世上，享盛名居高位的人，能夠保存他們的本性者，為數(shù)甚少；只有這種人做戲的時候知道 他們在做戲，他們不被權(quán)位、名號、產(chǎn)業(yè)和財富等等人造的幻覺所欺騙，當(dāng)這些東西跑來找 他們時，他們總用一種寬容的微笑去接受，可是他們不相信他們這樣做便和常人不同。這一 類的人物，這些精神上的偉人，在他們的個人生活上才會始終做簡樸的人。因為他們不被這 些幻象所纏擾，所以簡樸永遠(yuǎn)是真正偉大的人物的標(biāo)志。小官僚幻想著自己的偉大；社交場 中的暴發(fā)戶展覽他的珠寶；幼稚的作家幻想自己已擠上不朽的作家之林，于是便立刻變成較 不簡樸，較不自然的人：世間再也沒有什么行為更足以表示渺小的心智了。 我們的演劇的本能是根深蒂固的，所以我們常常忘記我們在離開舞臺的時候，還有真正 的生活可以度過。于是我們一生勞勞苦苦的工作著，不是依我們的真本能為自己而生活著， 而是為社會人士的稱許而生活著，如中國俗語所說的那樣，象老處女“為他人作嫁衣裳”。三　誰最會享受人生 玩世，愚鈍，潛隱：老子作者：林語堂老子最邪惡的“老猾”哲學(xué)卻產(chǎn)生了和平、寬容、簡樸和知足的最高理想，這似乎是矛 盾的現(xiàn)象。這種教訓(xùn)包括愚者的智慧，隱者的利益，柔弱者的力量，和真正熟識世故者的簡 樸。中國的藝術(shù)本身，它的詩意的幻象，及其對樵夫和漁父的簡樸生活的贊頌，是不能脫離 這種哲學(xué)而存在的。中國和平主義的根源就是情愿忍受暫時的失敗，靜候時機，相信在天地 萬物的體系中，在大自然依動力和反動力的規(guī)律而運行的情勢之下，沒有一個人能永遠(yuǎn)占著 便宜，也沒有一個人始終做“傻瓜”。 大巧若拙， 大辯若訥。 躁勝寒， 靜勝熱， 清靜為天下正。（《老子道德經(jīng)》下同） 我們既然知道，依大自然的規(guī)律，沒有一個人能夠永遠(yuǎn)占著便宜，也沒有一個人始終做 傻瓜，所以，其自然的結(jié)論是：競爭是無益的。老子曰：智者“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 爭”。又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爆F(xiàn)代的作家也許會加上一句話：“世間 如果有獨裁者能不靠密探的衛(wèi)護，我情愿做他的黨徒?！币虼?，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 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 善為士者不武； 善戰(zhàn)者不怒。 善勝敵者不與； 善用人者為之下。 是謂不爭之德， 是謂用人之力， 是謂配天古之極。 動力與反動力的規(guī)律造成了以暴力對付暴力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