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格與風(fēng)格近于散文。里面盡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并無明顯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詩。 那就純?nèi)粶S為散文了。有時閃著些許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 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暇癡仍然不免。這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卻在交待過分清楚，太認(rèn)真了，破壞了直黨的美感。不過這句話還有一層毛?。喝绻f在求證的過程中“誘惑”是因，“依戀”是果，何以“也許”之因竟產(chǎn)生“老大的證據(jù)”之果呢？照后半句的肯定語氣看來，前半句應(yīng)該是“幻網(wǎng)里定是織著誘惑”才對。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１．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５．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９．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炯玲上奏著的名曲。細(xì)讀之余，當(dāng)可發(fā)現(xiàn)這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在想象文學(xué)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里，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用喻草率，又不能發(fā)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稖刂莸嫩欅E》第二篇《綠》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一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边@種程度的技巧，節(jié)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tài)多于動態(tài)。那時的散文如此，詩也不免：冰心、劉大自、俞平伯、康白情、汪靜之等步泰戈爾后塵的詩文、都有這種“裝小”的味道。現(xiàn)代文學(xué)最忌諱的正是這種軟性、女性的田園風(fēng)格，純情路線。現(xiàn)代詩人鄭愁予，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純情”的，其實他的詩頗具知性、繁復(fù)性和工業(yè)意象。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xiàn)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jǐn)[不脫自己拘謹(jǐn)而清苦的身份。一般認(rèn)為風(fēng)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且以《赤壁賦》為例。假如在前賦里，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后賦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拭“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shù)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這位大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還推，終于還是調(diào)頭搖手拒絕了人家。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后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yán)了。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xué)示威的任務(wù)”。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用異性的聯(lián)想來影射風(fēng)景，有時失卻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學(xué)里、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jī)械化的美感反應(yīng)，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xiàn)?！逼浜笊性S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我認(rèn)為，今日的少年應(yīng)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匯誦讀這么哀傷的文章?！边@是朱氏在《精讀指導(dǎo)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fā)的一番議論。 這種白活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試看下面的幾個例子： １．有些新的詞匯新的語式得給予時間讓它們或教它們上口。（同上） ５．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其實“者”字是多余的。例三原可寫成“橋磚深褐色，顯示悠久的歷史”，或者“橋磚深褐，顯然歷史已久”。如果改為“船夫原說游到那邊為止”或者“船夫說，那是我們游河的盡頭”，就順利易懂了。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覺的高手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這種缺陷。仔細(xì)分析，才發(fā)現(xiàn)朱自清和俞平伯領(lǐng)略的“滋味”是“秦淮河的滋味”。我們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wěn)妥。朱自清倡導(dǎo)的純粹白話。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干凈。請看《槳》的最后幾句： 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桔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讀者如有興趣，不妨去數(shù)一數(shù)《槳》文里究竟有多少“我們”和“它們”。早期的新文學(xué)作家里，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史記》的句子： 廣為人長，猿臂。散文如此，詩更嚴(yán)重。類似下列的句子?！彼麑τ谥形牡臍W化，似乎樂觀而姑息。要話說得精密，固有的白話不夠用，就只得采取外國的句法。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bǔ)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繁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吧菩詺W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边@種流水賬的句法，是淺白散漫，不是什么腴厚不腴厚。他的觀察頗為精細(xì)，宜于靜態(tài)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于工筆，欠缺開閱吞吐之勢。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于感性，則仍停閨在農(nóng)業(yè)時代，太軟大舊。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他的神龕，無論多高多低，部應(yīng)該設(shè)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