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栽了一些牽牛花，花開的時候，許多女孩子跑來玩，兜了花回去。” 話這樣 說，小小的心兒實是滿了一個紅字。桃樹，長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愛極了，愛得覺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清早起來辮子也沒有梳！桃樹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飯吃哩。 秋天的天實在是高哩。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這時她要說不稱意罷?！? 王老大走到了門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見都喝完了?！?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們來年也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剛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顏色?！? 這時月亮才真?zhèn)€明起來，就在桃樹之上，屋子里也鋪了一地?！? “你想橘子吃嗎？” “不。 王老大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但屋是低的。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歸他的家，是慣事， —— 不要怕他一腳踏到草里去，草露濕不了他的腳，正如他10 的酒紅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衙門更鑼響。她懂得打更，很少聽見過打更。 接著是靜默。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廟去燒香，去問一問菩薩。阿毛開言道： “師父你吃桃子嗎？”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嗎？ —— 阿彌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個紅桃。 “阿毛，不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阿毛并不是說話說給爸爸聽，但這是一聲霹靂，爸爸的眼睛簡直呆住了，突然一張，—— 上是屋頂。 窗孔里射進來月光。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來一腳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這一個瓶子 —— 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11 王老大挾了酒瓶走在街上。 “桃子好吃，”阿毛的這句話突然在他的心頭閃起來了， —— 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著一挑桃子，鮮紅奪目得厲害。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樣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來保護桃子，攔住王老大的手 —— “拿瓶子來換。 王老大歡喜極了：張四來了，幫同他騙一騙這個生人！ —— 他的酒瓶那里還有用處呢？ “喂，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我把我的銅子都找給你行嗎？” “好好，我就給你換。 王老大只是笑， —— 他還同誰去講話呢？ 圍攏來四五個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買來的。 12 菜園 沈從文 玉家菜園出白菜，因為種子特別，本地任何種菜人所種的都沒有那種大卷心。大致當時種來也只是為自己吃。 主人玉太太，年紀五十歲，年青時節(jié)應(yīng)當是美人，所以到老來還可以從余剩風(fēng)姿想見一二。 雖在當?shù)氐貌坏饺擞H近，卻依然相當受人尊敬。菜園廿畝地，除了白菜也還種了不少其他菜蔬，善于經(jīng)營的主人，使本城人一年任何時節(jié)都可得到極新鮮的蔬菜，特別是幾種難得的蔬菜。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青男子。 動風(fēng)時，晚風(fēng)中混有素馨蘭花香茉莉花香?！? “這話好像古人說過了，記不起這個人?！? “那么，想想 罷。聽到這樣話的母親莞爾而笑，過了橋，影子消失在白圍墻竹林子后不見了。 冬天時，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從這樣呆氣的話語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閃耀著一種對于這家人生活優(yōu)美的企羨。年青人，心地潔白如鴿子毛，需要工作，需要游戲，所以菜園不是使他厭倦的地方。 他應(yīng)當屬于知識階級，卻并不覺得在作人意義上，自己有特別尊重讀書人必要。本城的風(fēng)氣，已到了大部分男女自相悅愛才好結(jié)婚，然而來到玉家菜園的仍有不少老媒人。 然而因為媒人的攛掇，以及另一因緣，認識過玉家青年人，愿意作玉家媳婦私心竊許的，本城女人卻很多很多。還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立雪中。雪已不落了，也沒有風(fēng)。北京這樣一點點雪可就太平常了。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那時吸紙煙真有格，到如今，連做工的人也買美麗牌，不用火鐮同煙桿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這驚訝是兒子料得到的，正因為不愿意使母親驚訝，所以直到最近才說出來?！? “那我們倆去！” “這里放得下嗎？” “我去三個月又回來，也說不定。做人不一定要多少書本知識。把話說過，回到今天雪上來了，母親記起忘了的一樁事情，她要他送一壇酒給做工人，因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 時間過了三年。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還是十分出色。 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隨同革命，北伐??于是許多青壯年死到野外。 在本城的母親，每月寄六十塊錢去，同時寫信總在告給身體保重以外順便問問有不有那種合意的女子可以訂婚。且因一種方便，兩個工人得到主人的幫助，都接親了。 當這母親接到了兒子的一封 信，說本學(xué)期終了可以回家來住一月時，歡喜極了。又派人往較遠的長沙市去接他，又花了不少錢為他添辦了一些東西，如迎新娘子那么期待兒子的歸來。 見到臉目略顯憔悴的兒子，把新媳婦指點給兩 對工人夫婦，說“這是我們的朋友”時，母親歡喜得話說不出。還有那種對未來有所傾心的年青人，從別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兒子的姓名，因為一種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來奉訪了。 時間仍然是熱天，在門外溪邊小立，聽水聽蟬，或在瓜棚豆畦間談話，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兩人過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 母親見一對年青人，在菊圃邊料理菊花，便作著一種無害于事極其合理的祖母的幻夢。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親的為這種意外不幸暈去數(shù)次，卻并沒有死去。這樣打量著而苦笑的老年人，不應(yīng)當就死去，還得經(jīng)營菜園才行。 玉家菜園或者終有一天會改作玉家花園，因為園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紳士和新貴強借作宴客的地方了。因為賞菊，大家在興16 頭中必賦詩，有祝主人有功國家，多福多壽，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題的好詩，有把本園主人寫作賣菜媼對于舊事加以感嘆的好詩，地方紳士有一種習(xí)慣，多會做點詩，自以為好的必題壁，或花錢找石匠來鐫石，預(yù)備嵌墻中作紀念。 這婦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 ，到兒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這樣活下去日子已夠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來了，把一點剩余家產(chǎn)全部分派給幾個工人，忽然用一根絲絳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各人回到家中，一定還有機會作與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夢。 玉家菜園從此簡直成了玉家花園 。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三天后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原來是共產(chǎn)黨。 第二天，作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原故而得著同樣災(zāi)難的青年人，陳尸到教場的一隅了。忽然縣里有人來說，有點事情，請兩個年青人去談一談。 因為媳婦特別愛菊花，今年回家，擬定看過菊花，方過北平，所以作母親的特別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各處尋 覓佳種，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們自己也動動手。許多事 皆仿佛天真爛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處完全還保留在身上，所有新獲得的知識，卻融入了生活里，找不出所謂跡。因為地方小，從北京方面回來的人不多，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更出于意外叫人驚喜的，是同時還真有一個新媳婦回來。凡是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兒子愉快的事通通計劃到了。 兒子也來過信，說是母親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園交給工人。三年來的母親，還是同樣的不失林下風(fēng)度。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快太平了。自己每天無事時，便抓玉米喂雞，與雞雛玩，一面讀從北京所寄來的書報雜志。但漸漸的，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極其出名的事了。 過了年，隨著不 久就到了少琛動身日子了。 兒子說趕考試，還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靜，也極難得。我不妨礙你。 “你去看看你三舅，還是做別的事？” “我想讀點書。 北京方 面他有一個舅父，宣統(tǒng)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聽說在旂章胡同開鋪子，賣冰，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如今兒子也教養(yǎng)成人了，二十二歲，命好應(yīng)有了孫子。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這地方近十年也變得好厲害！” 這樣說話的母親，想起二十年來在本地方住下的經(jīng)過人事變遷，她于是喝了一口酒。母親說：“今年這雪真好！” “今年剛十二月初，這雪不知還有多少次落呢。 窗開以后，園中一切都收入眼底。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因太想成全他人，說謊自然也就成為才藝之一種。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作人生美德，這種品性同趣味卻全出之于母親的陶冶。 他不因為認識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為有了錢就增加驕傲。少年人則對于這一類知識，遠不及其對于筆記小說知識豐富。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點點便仿佛使人極其傾心。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一面是文字生疏已久，一面是情境相協(xié)，所謂超于言語，正如佛法，只能心印默契，不可言傳，所以笑了。是謝靈運，是王維，不能記得，我真上年紀了。 “這景象，古今相同。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 仿佛因為種族不同，很少同人往來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來，除知道這家人賣菜有錢以外，其余一概茫然。主人設(shè)計每到秋深便令長工在園中挖窖，冬天來雪后白菜全入窖。雖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賣菜傭兒子，很少同這家少主人來往。各處地方都有流落的旗人，貧窮窘迫，無以為生，玉家卻在無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zāi)難。北京白 菜素來著名?！? “這桃子又吃不得哩。 王老大捧了桃子 —— 他居然曉得朝回頭的路上走！桃子一連三個，每一個一大片綠葉，王老大真是不敢抬頭了?！? 張四早已瞧見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幾個銅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幾個銅子。但他已經(jīng)聽得背后有人嚷 —— “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桃子拿玻璃瓶子來換。” 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