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學(xué)2聽聽那冷雨(魯人版(08版))(文件)
【正文】 灣的無情藍，以遠眺敵陣的心情遠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憶，皆成為準星搜索的目標，155加農(nóng)炮的射程。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嘯。崖下，陰陽一割的深圳河如啞如聾地流著。擁擠的大課室里，許多耳朵在咀嚼他的國語，許多眼睛有許多反光反映著他的眼睛。因為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但清醒是有代價的。正是初秋的夜里，兩年后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對著六百字的稿紙出神。家人的鼾息從里面房間日式紙門的隙間傳來。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門，寂寞的起點，萬嶂砌就的青綠山獄，一位五陵少年將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個黃昏，在一座紅磚樓上，西顧落日而長吟：“一片孤城萬仞山。可是在蟹行蝦形的英文之間，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樣的菊香與蘭香？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他那一代的中國人，有許多回憶在太平洋的對岸有更深長的回憶在海峽的那邊，那重重疊疊的回憶成為他們思想的背景靈魂日漸加深的負荷，但是那重量不是這一代所能感覺。他的生命是一個鐘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搖。他曾在大度山上，為了同樣的演說，住了兩個月。因為飛躍之后，玻璃的新世界將破成千面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個自己。阡阡陌陌從平疇的彼端從青山的麓底輻射過來，像滾動的輪輻迅速旋轉(zhuǎn)。畢竟，只剩下這么一萬三千多平方英里可以說是“我的”，是“我們的”；這座島嶼是冥冥中神的恩寵，在人的意志之上似乎有一個更高的意志，屬意在這艘海上的方舟，延續(xù)一個燦爛悠遠的文化，使他們的民族還不致淪為真正的蒲公英，淪為無根可托的吉普賽和猶太。也許，真的，將來在重歸舊大陸的前夕，他會跪下來吻別這塊沃土。這里很少楊柳，不是蘇堤白堤的那種依依，雖遠亦相隨。于是星從日式屋脊從公寓的陽臺電視無線從那邊的木瓜樹葉間相繼點亮。蟲吟。因為這就是他的國家，兒時就熟悉的夏日的夜晚。因為蒲公英的歲月一開始，這樣的日子，不，這樣的節(jié)奏就不再可能。他是中國的。每一次出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他吸的既是中國的芬芳。他知道，一架猛烈呼嘯的噴射機在跑道那邊叫他，許多城，許多長長的街伸臂在迎他，但他的靈魂反而異常寧靜。只曉得這些絕不是冷氣和可口可樂所能代替。一架飛機悶悶的聲音消逝后，巷底那冰果店再度傳來平劇的鑼鼓，和一位古英雄悲壯的詠嘆。植物園那兩汪蓮池，仲夏之夕，浮動半畝古典的清芬，等到市聲沉淀，星陣半閉若眠，三只，兩只，黛綠的低音蕭手，猶在花底葉底鼓腹而鳴，那種古東方的恬淡感就不知有多深遠。甚至都不必等到那一天。車窗外，風(fēng)到哪里7月的牧歌就揚起在哪里。這樣的風(fēng)景是世界上最清涼的眼藥水。從臺中回來，火車穿過成串的隧道，越過河床干涸的大甲溪，迤儷駛行在西岸的平原。他恍然了。5年前，他戴著同樣的星光坐在這里，面臨同樣的遠行且享受同樣透明的寂靜。這也是另一次出國講學(xué)的前奏吧。他是眼分陰陽的一只怪獸，左眼，倒映著一座塔，右眼倒映著摩天大廈。新大陸。他們的耳朵熟悉長江的節(jié)奏黃河的旋律，他們的手掌知道楊柳的柔軟梧桐的堅硬。黑瞳人也不可能。于是在不勝其寒的高處他立著，一匹狼，一頭鷹，一截望鄉(xiāng)的化石。蒲公英的歲月，流浪的一代飛揚在風(fēng)中，風(fēng)自西來，愈吹離舊大陸愈遠。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在戶籍之外他有無其他的存在？為何他在此地？為何要他背負著兩個大陸的記憶，左耳，是長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紋的貝殼？10年后，20年50年后他又是誰，他的驚呼他的怒叱和厲斥在空廓死寂的廣場上哪里有回聲？而年輕的真真年輕過的是否將永遠年輕？而只要是哭的即使只美過那么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則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發(fā)的那些朋友半途棄權(quán)，跳車，扭踝仆倒的選手到哪里去了？繆斯，可是無休無止的追求，而絕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歲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滸。漸漸，那濁流也愈流愈遠，將一切交還給無言的星空。當(dāng)時他年紀輕輕，和一些清新的靈魂相約：絕對不受鼾聲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藥瓶里！那時大家寫詩，很有點賽跑的意味，雖然跑道的盡頭只是荒原，一旦真正進入荒原，不但觀眾散光，連選手們也紛紛退出了這場馬拉松。20年前，他就住在銅鑼灣，大陸逃來的一個失學(xué)青年，失學(xué)，失業(yè)，但更加嚴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面對一整幅陰黯的中國，和幾乎中斷的歷史。但白茫茫的水面什么也不見，這是無船、無橋可渡的奈河，亡魂們徒哭奈何奈何奈何！而除了此岸的鸕鶿無辜地咕呼彼岸的鸕鶿，四野沉沉，再也聽不見一聲驚惶的呼救。司令官在地下餐廳以有名的高粱享客，兩面的石壁上用對方的炮彈殼飾成雄豪的圖案。第一次在金門。20年后，從這島上出發(fā)的，是一個白發(fā)侵鬢的中年人，狼煙在對岸，長江的濤聲在故宮的卷卷軸軸在一吟三嘆息的《念奴嬌》里，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美其名為講學(xué)為顧問，事實上是一種高雅的文化充軍。盡管此行已經(jīng)是第三度，盡管西雅圖的海關(guān)像跨越后院的門檻，盡管他的朋友，在海那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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