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是按照對母親的感知的遞進(jìn)過程來寫的。既知如此，我們不妨溯洄從之，倒嚼甘蔗，披文入情，來深切體味這位偉大的母親以怎樣的“忍”品，造就了胡適這位文化大師。胡適的父親胡傳比母親馮順弟大30多歲。胡適喪父，其時母親還不到23歲。23歲，在今天這個時代是被叫做“女生”“女孩兒”的年齡?！拔夷赣H23歲做了寡婦，又是當(dāng)家的后母”，主持家政，這是怎樣的一種尷尬難堪的角色身份??！“這種生活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但是，“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拔夷赣H最大的稟賦就是容忍。”（胡適《我的信[1]仰》）[2]課文選自胡適《九年的家鄉(xiāng)教育》第五節(jié)（標(biāo)題是編者加的），茲摘兩段： ?我仿佛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23歲。我父初娶馮氏，結(jié)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1863）死在兵亂里。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于光緒四年（1878）。……到光緒十五年（1889），他在江蘇候補(bǔ)，生活稍稍安定，才續(xù)娶我的母親?！箧⒈任夷赣H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里忽然來了一個17歲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我母親23歲做了寡婦”，這是一個舊時中國婦女的最大的不幸！唯一留給她的就是“當(dāng)家的后母”。（舊時大家庭講究輩份大小，這是她僅有的一點(diǎn)生存空間。）——她還要持這個家：家道中落，經(jīng)濟(jì)窘迫，其困境可想而知；對諸子諸婦，雖然是名義上的母親，但這個母親竟比有的孩子還要小，其苦楚不言而喻。就先從這方面說起吧。母親與家人的相處看看大哥。大戶人家多紈绔。父親去世后，家事衰落?！凹抑薪?jīng)濟(jì)本不寬裕”。而“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本褪沁@樣一個同父異母比自己的母親還大兩歲的長兄，“母親又是當(dāng)家的后母”，母親該怎樣來處理呢？“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fèi)的數(shù)目?！薄皫状巍保梢?，仍無濟(jì)于事。母親“忍”，并沒有一推了之，而是妥善應(yīng)對：“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倍按蟾缭缫驯艹鋈チ恕?，扔下了一個爛攤子，母親還得幫大哥擋債?！拔夷赣H走進(jìn)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dāng)作不曾看見這一 群人”，面對討債大軍，母親鎮(zhèn)定自若，這還是“忍”?！暗搅私胍?，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后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fā)一點(diǎn)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薄把??”，這又是“忍”。母親處理完畢，“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并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diǎn)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眱蓚€“從不”，足見母親何等的氣量，這不是每個女性都能做到的，這是“忍”，不便管理與必要管理，拿捏得度。小女子，大作派，大風(fēng)范?！懊磕瓿ξ壹抑锌傆幸淮笕河憘摹?，“每年”，年年如是！母親該有多少隱忍的艱難和心酸！看看兩位嫂子。婆媳關(guān)系最難處。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是婆媳之間，何況是后婆和兒媳之間，何況是“23歲做了寡婦，又是當(dāng)家的后母”婆媳之間！“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眱晌欢疾缓孟嗵帯Ｄ赣H又身處這樣的婆媳間，其中艱難，難以想象。“她們鬧氣”，“她們對我母親鬧氣”，“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打相罵的事”，但是，“??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更難受?！蹦赣H還是“忍”?！按蟾绲呐畠罕任抑恍∫粴q，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zhí)，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zé)備我，要我事事讓她?！比齻€“總”，一個“讓”，這就是母親的“忍”“讓”，如此嚴(yán)格自律，就更不要說若有什么大爭執(zhí)了?！昂髞泶笊?、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边@樣的指桑罵槐，誰人能忍？母親再難“忍”，也在硬“忍”。——受不完的夾板氣?！拔夷赣H只裝做沒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兒，或走后門到后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只是“坐一會兒”“閑談”，苦往肚里咽，也不向人訴；一個“從不”，忍氣吞聲。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忍”?。　懊總€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jìn)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比魏稳说娜棠投际怯邢薅鹊模叭痰綄嵲诓豢稍偃痰囊惶臁?，母親還是“忍”：“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地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北星校嗥鄳K慘，我們似乎聽得見。母親忍辱負(fù)重，多么不易?！叭獭笔切念^一把刀啊。這一哭很高明也很無奈：丈夫是她生存在那個家中的無形依靠。畢竟是在詩禮世家的大家族，母親的柔性策略終于可以算作唯一的宗法途徑。她的“只哭她的丈夫”或許只是提醒兩個兒媳，“我”還是你們的后婆，不要忘了輩份。這一哭倒也有效果：“不多一會兒，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jìn)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兒，才退出去?！薄芭酢薄八汀薄罢垺薄罢尽薄巴恕?，這些動作無不體現(xiàn)了“來鬧氣的”嫂子對母親的敬重，為什么？“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事事格外容忍”。一“捧”一“接”，一切盡在不言中??僅僅是因為“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么？“我母親又是當(dāng)家的后母”，加之“又做了后婆”，怎么做？只能“忍”?！叭獭币粫r風(fēng)平浪靜。這不是每個后婆都能做到的。年紀(jì)雖小，母儀盡顯。“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蔽覀儾唤獑?，一兩個月之后呢？再看前文，“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或后堂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一個“總”字說明，嫂子們來鬧氣，無休無止；母親不忍也得忍的哭，一場又一場。心中的痛楚難以形容。對兩個嫂子，母親“忍”“讓”“走”“哭”，“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薄按笕瞬挥浶∪诉^”，一忍再忍，這就是“榜樣”，這就是風(fēng)范，這就是厚德。而背后則是隱忍的苦澀和辛酸?？纯次迨濉９褘D門前是非多?！拔壹椅迨迨莻€無正業(yè)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fā)牢騷，說我母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