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在木材廠的巨大木材之間，以至于我母親問我去青島看到了什么風(fēng)景時，我沮喪地告訴她：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頭。每當(dāng)夜晚我從生產(chǎn)隊的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歌唱。那時我是一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一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chǎn)隊的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行進(jìn)著的牛車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dāng)?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家族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使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輟學(xué)之后，我混跡于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童年輟學(xué)，飽受饑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S多年后，當(dāng)我成為一個小說家，當(dāng)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jìn)了小說。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會對一棵樹訴說心聲。狐貍跑沒了蹤影，我還在那里顫抖。我幻想著能有一個狐貍變成美女與我來做伴放牛，但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有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懶洋洋地飄動著的白云，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幻像。藍(lán)天如海，草地一望無際，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鳥兒在天上鳴叫。當(dāng)我牽著牛羊從學(xué)校門前路過，看到昔日的同學(xué)在校園里打打鬧鬧，我心中充滿悲涼，深深地體會到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孩子——離開群體后的痛苦。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管有我父母親的諄諄教導(dǎo)，但我并沒改掉我喜歡說話的天性，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對自己的諷刺。我母親經(jīng)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wěn)大方的孩子。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后，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你長大后會成為一個什么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我理解母親的擔(dān)憂，因為在村子里，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jié)，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jié)局。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但我復(fù)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們家生活困難，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只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后來我進(jìn)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當(dāng)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我回家痛哭，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丑。母親看透我的心思，她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邊走進(jìn)來。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尋短見。母親并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算完錢我就去了學(xué)校。我端起半碗紅薯干打發(fā)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xùn)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jìn)老人碗里?！蔽矣浀米钌羁痰囊患率且粋€中秋節(jié)的中午，我們家難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讓我終生難忘。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我從草垛里鉆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因為饑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鉆進(jìn)草垛，一天沒敢出來。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我們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zāi)惯w移到距離村子更遠(yuǎn)的地方。我母親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但有一個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們永遠(yuǎn)無法看到了。第一篇：莫言獲獎演講人民日報海外版全文刊發(fā)莫言7日瑞典學(xué)院演講稿20121210 05:14:22 來源: 人民日報海外版(北京)有16人參與尊敬的瑞典學(xué)院各位院士，女士們、先生們：通過電視或者網(wǎng)絡(luò)，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yuǎn)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已經(jīng)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們也許看到了我的九十歲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兒和我的一歲零四個月的外孫女。我獲獎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卻無法分享了。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掘開墳?zāi)购?，我們看到，棺木已?jīng)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jīng)與泥土混為一體。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里唯一的一把熱水瓶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隨著母親去集體的地里撿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撿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個耳光?？词厝藳]收了我們撿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多年之后，當(dāng)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并不是一個人。正當(dāng)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當(dāng)我放學(xué)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yán)重的肺病，饑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每當(dāng)我勞動歸來，一進(jìn)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yīng)，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應(yīng)，我就心驚膽顫，跑到廂房和磨坊里尋找。我便坐在院子里大哭。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dān)憂?！蔽疑鷣硐嗝渤舐?，村子里很多人當(dāng)面嘲笑我，學(xué)校里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xué)甚至為此打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變美。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干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晚上，當(dāng)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忍不住地將白天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故事復(fù)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從他們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話來。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排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fù)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fù)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我在小說《?！防锼鶎懙哪莻€因為話多被村里人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的說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我小學(xué)未畢業(yè)即輟學(xué)，因為年幼體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灘上去放牧牛羊。到了荒灘上，我把牛羊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我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心里空空蕩蕩。我們那地方流傳著許多狐貍變成美女的故事。但有一次，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從我面前的草叢中跳出來時，我被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有時候我會蹲在牛的身旁，看著湛藍(lán)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很多人夸我想象力豐富，有一些文學(xué)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yǎng)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只能報以苦笑。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xiāng)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里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dāng)時只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我看到一只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一個動物變化而成。那時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嘶啞，聲調(diào)難聽，我的歌唱，是對我的鄉(xiāng)親們的一種折磨。但也就是這次青島之行，使我產(chǎn)生了想離開故鄉(xiāng)到外邊去看世界的強烈愿望。我必須承認(rèn)，如果沒有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fā)展與進(jìn)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是文學(xué)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xué)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范，所以，盡管也發(fā)表了幾篇作品，但文學(xué)價值很低。在我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