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這怕，路上的一塊小石頭恐怕也有關系。 茅屋大概不該有。 半個月亮，卻也對著大地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間草房，今年蓋了新黃稻草，比桃葉還要洗得清冷。 “阿毛，到床上去睡。但阿毛的橘子連根拔掉了。 “爸爸，你還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 —— 起來。月亮這么早就出來！有的時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舊的城墻同瓦一般黑，墻磚上青苔陰陰的綠， —— 這個也逗引阿毛。阿毛病了也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這里，倘不是有人來栽樹木，也只會讓野草生長下去。但是，起來，看見柚子問妻借釘鞋！我不禁大聲詫異：“柚子也回去嗎？千萬行不得！”妻很窘的向我說，姨媽非要柚子同去不可，來年今日，也許在婆家。結果因姨父被拘的緣故，債權取消，另外給四十千出屋的費用。推開帳子，由天井射進 來的月光，已經(jīng)移上靠窗的桌子?！? “我十多年沒有會著她哩。母親哭個 不休，大半是傷心姨媽的境遇?！? 我不能夠多問。姨媽的口氣，與平時完全兩樣，一面走一面說著，“只有望我的兒發(fā)達！”要在平時，雖然也歡喜稱獎我們兄弟上進，言外卻總帶點發(fā)財也不比做官的差意思?！边@些話對于我都很奇怪；記起柚子，很想會她一面，卻也只想會一面，不再有別的感觸。從此姨父姨媽兩人，由鄉(xiāng)村搬到縣城，憑了外祖母的資本，開一所染店。有一回因事到姨媽家去，柚子適逢在家，害了幾個月的病，起不下床來，我只得在姨媽面前問一聲好。我們男孩站在場中間，最熱鬧的自然是我，我最歡喜的是同他們比力氣，結果卻總是我睡在地下。這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頂好，做給我的好像更比別人的不同，套數(shù)也更多哩。 哥莫怨， 嫂莫嫌， 用心養(yǎng)我四五年； 好田好地我不 要?? 5 “柚子只要好妝奮！”我得意極了，報復柚子剛才的嘲弄。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鬧著把柚子剩下的拿出來再分。柚子這才禁不住現(xiàn)出不得了的神氣喊道：“焱哥，不要再耍吧！”我很氣忿的答她：“誰向你借不成！” 許多糖果當中，我最愛的是餳糖。何況我們的外祖母離了我們也吃飯不下哩。正在徘徊，從竹林上壩的小徑，走來兩個婦人，一個站住了，前面的一個且走且回應，而我即刻認定了是三姑娘！ “我的三姐，就有這樣忙，端午中秋接不來，為得先人來了飯也不吃！” 那婦人的話也分明聽到。三姑娘在用秤稱，我們都高興的了不得，有的說買鯽魚，有的說鯽魚還 不及鳊魚。人一見了三姑娘挑菜，就只有三姑娘同三姑娘的菜，其余的什么也不記得，因為耽誤了一刻，三姑娘的菜就買不到手；三姑娘的白菜原是這樣好，隔夜沒有浸水，煮起來比別人的多，吃起來比別人的甜了。這時節(jié)難為的是媽媽了，皺著眉頭不轉眼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頭！待到點燃了案上的燈，才知道已經(jīng)走進了茅屋，這期間的時刻竟是在夢中過去了。雞上塒的時候，比這里更西也是住在壩下的堂嫂子們，順便也邀請一聲“三姐”，三姑娘總是微笑地推辭。獨有三姑娘的黑地綠花鞋的尖頭蒙上一層白布，雖然更顯得好看，卻叫人見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樣懶懶 的沒有話可說了。三姑娘漸漸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摳土，嘴里還低聲的歌唱；頭發(fā)低到眼邊，才把腦殼一揚，不覺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頭又給樹葉子遮住了 —— 使得眼光回復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聲“啊呀”！這回是一尾大魚！而媽媽也沿壩走來，說鹽缽里的鹽怕還夠不了一餐飯。我們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問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見了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們從此就呼她三姑娘?！蔽覀儑钇兴_的絕句，問道：“你求的是什么呢？”她對我們訴一大串，我們才知道她的阿三頭上本來還有兩個姑娘，而現(xiàn)在只要讓她有這一個，不再三朝兩病的就好了。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會又出來，見了媽媽抽筷子，便趕快拿出杯子 —— 家里只有這一個，老是歸三姑娘照管 —— 踮著腳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終于還是要親自朝中間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壺來。老程的死卻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只有鷂鷹在屋頭上打圈子，媽媽呼喊女兒道，“去，去看看外面放的雞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邊，知道這里睡的是爸爸了。由這里望過去，半圓形的城門，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橋儼然是畫中見過的，而往來蠕動都在沙灘；在壩上分明數(shù)得清楚，及至到了沙灘，一轉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標記，只覺得一簇簇的仿佛是遠山上的樹林罷了?！? 媽媽哪想到屋里還放著明天早晨要賣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恃媽媽的幫忙，媽媽終于不出聲的嘆一口氣伴著三姑娘捆了。三姑娘在我們的眼睛里同我們的先生一樣熟，所不同的，我們一望見先生就往里跑，望見三姑娘都不知不覺的站在那里笑。我們沒有什么謝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將來碰一個好姑爺。 1924 年 10 月作 4 柚子 廢名 柚子是我姨媽，也就是我妻姑媽的女兒。大孩子們賭紙牌或骨牌，我同柚子以及別的年紀相仿的小孩 —— 我的妻除外 —— 都團在門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錢，誰播得漢字那一面，誰就算輸。外祖母當著我們面前點罐子，而且反復說道，反正只有這么多，誰先吃完了誰就看著別人吃。這是我們男孩子唯一的游戲，也是我成年對于柚子唯一的貢獻。我同柚子畢竟是街上的孩子，見了載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兒都歡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那天早飯便沒有心去吃。這固然也是蔬菜，卻不定人人可以吃得著；外 祖母園里采回的，可說是我一人獨享的了，柚子名義上雖也同坐一席。我自己也好像漸漸懂得了什么，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不過莫名其妙的怕別人笑話，后來兩人住在一家也覺著許多不方便。姨媽的家況，不時由家信里帶敘一點，卻總不外乎嘆息。兩表兄絲毫不染點城市的習氣，不過早年來往外祖母家，沒有嘗過窮人的日子，而且同我一樣，以為理想容易成為事實，成日同姨媽計劃，只要怎樣怎樣，便可怎樣怎樣，因了舅爺?shù)拿孀樱璧煤芏嗟馁Y本，于舊店以外，新開幾個分店。我走到離空坦還有十幾步遠的塘岸，首先望見的是那碑，再是半開著的木板門，同屋頂上一行行好像被貓?zhí)y的瓦。進了這間，姨媽便把吊桶放下了。臨了仍然落到柚子。柚子??！你驚破我們的好夢了?！? “她在東頭孫家的日子多 —— 幫他們縫補衣服。每逢興高采烈的同妻話舊，結果總是我不作聲，她也只有嘆氣。下午，那鄰人把姨媽同柚子帶到我家來了！這柚子完全不是我記憶里的柚子了，卻也不見得如妻所說那樣為難人家的女兒；身材很高，顏面也很豐滿，見了我，依然帶著笑容叫一聲“焱哥”。王老大一向以種桃為業(yè)，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園， —— 桃園簡直是王老大的另一個名字。上城看得見紅日頭， —— 這是指西山的落日，這里正是西城。爸爸擔著水桶林子里穿來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樹葉子。 桃樹已經(jīng)不大經(jīng)得起風，葉子吹落不少，無有精神?！? “喝完了我就不喝。 王老大這樣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漢。” 阿毛雖然說栽橘子，其實她不是想到橘子樹上長橘，一棵橘樹罷了。過去，都不屬桃園。 “爸爸，這是打更嗎？” “是。 “我要喝茶。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樹到樹上去摘！ 現(xiàn)在這個尼姑走進了她的桃園，她的茂盛的桃園。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說了一句什么叫爸爸這樣！ 桃子 —— 王老大為得桃子同人吵過架，成千成萬的桃子逃不了他的 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個，但今天才聽見這兩個字！ “現(xiàn)在那里有桃子賣呢？” 一聽聲音話是沒有說完。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廟去燒香?！? “拿錢買不行嗎？”王老大抬了眼睛，問。” 換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銅子張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煙跑了。這原因從姓上可以明白，姓玉原本是旗人，菜種是當年從北京帶來的。這太太有一個兒子是白臉長身的好少年，年紀二十一，在家中讀過書，認字知禮，還 有點世家風范。也便因此，收入數(shù)目不小， 十年來，漸漸成為小康之家了。菜園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風中掠鬢，向天空柳枝空處數(shù)點初現(xiàn)的星，做母親的想著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又總覺得有人寫過這樣恰如其境的好詩，便笑著問那個兒子，是不是能在這樣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 做母親的于是當真就想下去，低吟了半天，總像是沒有文字能解釋當前這一種境界。在吃白菜時節(jié)，有想到這賣菜人家居情形的，贊美了白菜總同時也就贊美了這人家母子。他不能同人錙銖必較的算賬，不過單是這缺點，也就使這人變成更可愛的人了。這些媒人完全因為一種職業(yè)的善心，成天各處走動，只愿意事情成就，自己從中得一點點錢財 謝禮。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談論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蘿卜白菜皆須 大雪始能將味道轉濃，把窗推開了。” “北京聽說完全不同了。這一段長長的日子中，母親的辛苦從家中任何一事皆可知其一二。然而她也掛念著那胞兄的。像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 這婦人這樣慨乎其言的說后，就要兒子喝一杯，問他預備過年再去還是到北京過年。 在這三年中，玉家菜園還是玉家菜園。在這過程中也成長了一些志士英烈，也出現(xiàn)一批新官舊官??于是地方的黨部工會成立了??于是“馬日事變”年青人殺死了，工會解散，黨部換了人??于是北京改成了北平。母親把這類事告給兒子時，兒子來信說這樣作很對。 15 兒子如期回來了。 從母親方面看來，兒子的外表還完全如未出門以前，兒子已慢慢是個把生活插到社會中去的人了。 一面同母親說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種蒿草干本接枝，開花如斗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麗到任何時見及皆不免出驚的夫人用目光作無言的愛撫。兒子雖如此死了，辦理善后，罰款，具結，她還有許多事得做。 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園里空坪中喂雞，一面回想一些無用處的舊事。 一九二九年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