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顯出商場人的最本質(zhì)的坦率了。方今天與老馬敘舊，談一日比一日冷清的科研所，談老同事老熟人，也把某某弄的什么科研成果一帶而過，自然更不離生意，也少不了牢騷，或者情不自禁發(fā)些經(jīng)濟上升道德下降的感喟。電話里說好車來機場接人的，這樣失約在生意場上自是不可原諒，說明主人對生意的態(tài)度，至少是不熱乎——或者甚至是某種要價的手法？若真是這樣，就有點卑鄙了，畢竟是老同事啊。傅北洋跟著她走走停停，有時也伸手拂拂她肩上的沙礫，或順手理理她被風吹亂的長發(fā)；他覺得滿身心洋溢著一股一生也未曾有過、今后不知會否再有的幸福感。這又是很矛盾的了?！　×硗?，還有一種無法說與人聽的情感，就是對周兵兵的數(shù)十年不變的愛戀；這根本就未曾兌現(xiàn)過的愛戀沒有因時間的漫長而消殞，反倒如陳年老酒，越放越濃厚醇美。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　》浇裉煲卜催^來想，自己過迂了吧，有肉嫌毛，杞人憂天了吧?！　》浇裉炷樇t了一下，摘下眼鏡擦著，有幾分不自然道：畢竟是合同，盡量全面是不是更好些啊?！　∪c是慣例，根本不算多，另外交掛靠的建筑公司兩點，總共也才五點。臨走，又去友誼商店為他們的老婆各挑了一件價值不菲的首飾。他自然不知道傅北洋在想什么——書柜邊的傅北洋眼瞇縫了一會，仿佛剛才那幾句話是一道強光，刺得他難受，同時有一個不大痛快的念頭在心里蜇了一下：他方今天有點像是在炫耀什么。我也是最近才認識到這一點的。同學中有刁鉆的說，傅北洋這樣做一多半是為了他自己——生意場到處是險灘懸崖，他生意越大自然就越緊張；只有同學感情是不必猜疑防范的，他是在占同學的便宜。這些年里，初中同學間的大小聚會每次都是挑價格不菲的飯店，今天卻著意挑選一家小個體，這里含有一種相通的品味；兩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意識到了這一層。不過上十分鐘一輛奔馳就開到飯店門口，很快寫字間的門就劃開了。終有一天它會噴發(fā)嗎？我們慢慢往下看。有些東西簡直就是一種本能，一些需要顯然是不會與理性與文化所阻撓的。有人在高聲地粗俗調(diào)笑。他打電話摸了個底，心里有了數(shù)，只是沒深談，因為非明那邊說的也是懸話。　　他表叔在銀行，跟方今天是熟人，給方達貸了兩次款并要方今天把表侄帶著，所以說宋過是方達的合伙人也并不為過?！　》浇裉煺f，我他媽知道?！　》浇裉煨α诵?，說問題不大?！　》浇裉爨僮斐烈髦?。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你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每次思考，方今天總是不得要領(lǐng)，越想越亂。他正在為打他公司名號的青年足球隊剪彩——美若天仙的模特小姐捧一只銀盤娉娉婷婷走向他，他拿起剪刀一夾，紅綢從兩邊垂下……方今天也隨電視里的掌聲笑了，嘀咕說，媽的這小子，是風光得很哦。歷史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他覺得下海兩年學到的東西今天也可算是一個詩意的小結(jié)?！　∷掝^一轉(zhuǎn)：冒昧問一問，小姐為什么選擇這一行？　　終點一個，路有萬條?！　』氐綆?，他摟住女孩長吻，兩手在她身上游動。沒想到湖城還有算命小姐，今天可是沒白來呀?！　》浇裉煊X得自己的情緒在慢慢高起來，不由自主道，你是想說本來就沒有愛情這一說嗎？　　說話間女孩的頭已漸漸靠向他，秀發(fā)癢癢地擦著他脖子。方今天遲疑片刻，撳亮打火機，后來又給自己點上支555。　　女孩揚手打了個框子，黑暗里閃出侍應生?！　》浇裉旖菰谳p柔的音樂里，盯著搖曳的燭火看，認為那搖搖跳跳的燭火很像一個人的微笑，誰的呢？他思想飄忽，很費力地想了半天，才想到那是谷豆。老劉說谷小姐一起去，宋過就附耳說了幾句什么，大意是舞廳什么小姐都有，她在不方便?！　【谱郎嫌突乃芜^顯了酒量和社交本領(lǐng)，把洪友運和老劉弄得很開心，直是稱兄道弟，而且把谷豆也逗得直樂，氣氛很好。當然，還是知識分子，只是多了點小生意人的商氣而已；這點當然是和他的經(jīng)濟實力同時也是和他的所思所想相關(guān)聯(lián)的。商業(yè)原則一 　　儒商也還是商，恰如名妓仍是妓一樣?！　》浇裉煸仁悄澄锢硌芯克难芯繂T，現(xiàn)在是方達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老劉老是拿小眼睛瞄谷豆，還不停地要和她碰杯，宋過很機靈，三下兩下就把目標吸引過來，讓谷豆巧妙脫身，同時還讓老劉絲毫覺不出尷尬。老劉就嚯嚯嚯笑，伸出肥厚的手與谷豆握，說谷小姐有事那就忙去。很快又想到老婆，那早已被生活磨鈍了的笑容。一杯加冰奶茶，女孩說。他忽然望一眼女孩，心想自己做著這一切時何以竟如何坦然？環(huán)境氛圍是確能改變?nèi)说?；或者是酒意未消吧。他頓覺肌肉緊張，挺了挺身子，同時有點神思恍惚。小姐陪我跳一曲？　　優(yōu)美恬靜的《春江花月夜》搖曳生姿，似輕柔的月光在江面裊裊娜娜地拂來拂去。松開后女孩笑著來了句廣告詞：味道怎么樣??？他手撫摸著她的屁股說，你真無恥?！　『煤?，打算就這樣干下去？　　再過三年五年，我還能讓先生這樣的男人感興趣嗎？到有足夠的錢讓我出國……當然也說不定我會去體驗一下另外的生活，或者是去做我喜歡的學問，比如著述《新愛說》。他沒有把握，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沉落抑或是在提升?！　「当毖蟮拇竽虾９緬斓氖翘﹪谱?，總代理，其生意涉及許多行業(yè)，是本市幾家超級公司之一，和他比起來，方今天的方達只是巷子口的小雜貨店——或者說是地攤更為確切。常常只有以失敗告終：不談意義。洪友運的北方星公司在開發(fā)區(qū)有個幾千萬的項目，首期是八百萬，因而作為北方星武漢辦事處經(jīng)理的他自然成了各大中型建筑行業(yè)的追逐目標，成天手提都在嗚嗚叫，一餐也躲不開酒桌?！　∷芜^說后來又去了一下開發(fā)區(qū)管理處，老劉說洪總喜歡釣魚，你們?yōu)槭裁床话才乓淮?？方總，宋過道，這藥方也開了，藥也不算重，小小的一劑，總得應他的差才是。宋過看他一眼，嘿嘿笑起來。按說他要晚一輩，當客戶面是很像個打工仔和晚輩的，可有時忘形起來就要讓你啼笑皆非，又是拍肩又是打背，還方哥前方哥后地叫?，F(xiàn)在落實了，就不妨做一做?！　∨c洪友運的合作有了眉目，意向他也在電話里給他的哈爾濱老板匯報過了，老板沒有否定，還應允了合適的時候南下來玩兩天看看這里的情況。他為自己的這些經(jīng)驗性思考臉紅心跳。　　現(xiàn)在的谷豆簡直就是當年的周兵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常能毫沒來由地把傅北洋拉回到二三十年前。谷豆正面對門坐著，傅北洋一眼望見，居然果在門口好一會沒動?！　∧且惶焖麄冋劦煤芡恚瑑蓚€優(yōu)秀男人的話題很凡俗很平穩(wěn)地探進歷史深處；美麗脫俗的谷豆很安靜，兩手支頤，水汪汪的眼睛在兩個長輩的臉上移來移去?！　《源蚬榷购鋈怀霈F(xiàn)在方達公司后，他來方達就不單是偷閑了，有事無事總會找點理由來玩玩，哪怕沒話可談，就只那么干坐著，看著方今天忙這忙那，望著谷豆進進出出?！　」榷轨o靜地聽他說著，神情變得認真起來。有種很深的失望與不悅在胸間漫起來。　　協(xié)議已草簽。方今天的物理腦袋簡單轉(zhuǎn)了一下，這八百萬工程的利潤就明明白白了，墊資利息也就沒什么咬住不放的必要?！　∫恍囊灰庠诳磩游锸澜绲睦蟿⑥D(zhuǎn)臉說，方總，洪總這里是辦事處，他拿什么給你抵押？你是存心難為他?！　∩踔林钡浆F(xiàn)在，站在窗前看著遠處那一幢幢高樓大廈，他還在心里嘲笑自己文人的斤斤計較和優(yōu)柔寡斷。后來宋過問，我們幾時去深圳？　　方今天說，我跟那邊說好是后天。如此，酷似母親的谷豆的突然出現(xiàn)為什么會引起他的特別關(guān)注就很容易理解了?！　⌒≤嚢阉麄儚臋C場接到傅北洋在海邊買下的一幢花園別墅，看樓的阿姨給他們開了門；一切起居用品先已準備好，前一天已來過電話?！　∷K于說，豆豆，你不是說過來海南就告訴我的嗎？　　告訴你什么哪？　　你是怎么剛巧找到方達公司去的呀？　　就是巧合呀，緣分呀?！　±像R也還是老馬，電話一打給他，一刻鐘就到了下榻的飯店，而且握著手不停地搖，千解釋萬道歉，反倒弄得兩人不好意思起來。小宋絲毫不講客氣，在一邊只顧埋頭吃，吧噠吧噠嗤溜嗤溜，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方今天拿眼睛瞅他他也不睬，最后弄得老馬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要和小宋這樣有趣的小老弟干一杯，結(jié)果就都笑起來。這個矛盾的老朋友很是有趣啊。　　方今天心里有點撲通。怎么不行？一句話，回來我饒不了你。深圳人認錢不認爹，這回算領(lǐng)教了。谷豆赤著腳在客廳里跑來跑去，仍是大驚小怪地說這問那，外面若有人聽，一定會以為這里有一房間的快樂小女孩。　　這是一個只屬于那個年代的少女獨有的心的海，一只憂傷的靈魂在海中漂游，支撐著她使之不至于沉沒的，是那葉正顛簸于浪濤之上的寄寓著她的全部情感的小舟——渾然奮然且萬般艱辛地操舟搏斗于大海中的，正是方今天。最美麗而且最文靜的周兵兵的愛他沒法知道，這實在是一個歷史的大錯?！　」榷够氐娇蛷d時傅北洋正望著窗外的夜色發(fā)怔，見她走到身邊，只是笑了笑沒說什么?！　「当毖笳f，豆豆，我回飯店去了，你也早些睡吧。這時有個女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接著有人影在身邊矮下來。下一個閃電接踵而至，他看到周兵兵的小手顫顫地伸過來，輕輕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腕，而且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凝視著他?！　∥襾砀墒裁?？他伏在駕駛盤上，仰著頭，失神地盯著谷豆臥室的那扇窗戶，看著一道道閃電將窗簾劃亮。早餐后，谷豆就和他到了公司。旁人能注意到老太太其實走了好一會兒神，那是在內(nèi)心的某個深處尋覓過往的好年華嗎？　　老太太信佛，很慈愛寬厚；這點連閱歷不豐的谷豆也看得出來。宋過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說非明不是一般的掮客，介紹一筆是一筆，吃的就是這碗飯，同學中間是大大有名氣的，機會不可錯過。　　進屋后，方今天唱個不停，一會黃梅戲一會京劇樣板戲一會俄羅斯民歌，而且噘著嘴唇忽爾發(fā)小號聲忽爾發(fā)薩克斯管聲忽爾又奏巴松的旋律。錢是重要，可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音樂沒有文學沒有數(shù)學物理，那人怎么生活??？你們這代人，不，現(xiàn)在的這些人，都不這樣想，一個不如一個，沒品位啊。　　宋過說你問他?！　∷芜^說你娘的蛋，百把萬你是小菜，可這里可是要死人的?！　《苟梗阋院蟠蛩阍趺崔k？　　谷豆只是銜著吸管一個勁笑，傻乎乎像一個不知愁滋味的中學生。真的，他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最大愿望：谷豆能永遠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這甚至比公司能不斷增加財富還重要。老人病了，很重，大家都是來探望的；但如此突兀地相遇于這樣一個場合，對傅北洋方今天來說仿佛都有一個秘密不意被人揭穿的尷尬；至少傅北洋是這樣——照常情，方今天和谷豆一起來應該喊上傅北洋，尤其是谷豆剛剛才同他一起從海南回家；另一方面。谷豆差不多認為這是個謎，讀武大這幾年幾乎每個休息日都過江來，想碰碰這個善心人，卻總未如愿。那時每次到周家，周母好像都是把他當作兵兵的朋友看待的。他們慢慢喝酒，喝得很多，讓話題順遂著異異同同的思路扯來扯去。卻又補一句：其實我做夢都在想總有一天我的財富會壓過你傅北洋，你信不信？　　傅北洋哈哈哈笑起來。那種心里正被什么啃噬著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挛鐢鄶嗬m(xù)續(xù)下起了雨，近黃昏時分密起來，而且偶有電閃在窗外劃過?！　∷テ鸷谏挋C，按了七次健?，F(xiàn)在她的女兒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了，我又有了回到從前的感覺，可這種感覺是極為短暫的：我在感覺上完全無法留住她，她是她自己還是她那個早逝的母親？在我內(nèi)心這是沒法分清的問題。方今天一九七七年首批考進了大學，同試的傅北洋則遭淘汰，第二年再考才進了文科大專。他本是個過于敏感自尊的人，這樣的人生體驗使他的心緒一日強似一日地惡劣，他不再找任何人，甚至閉門餓了兩天，最終決定回家。小伙子問他這些東西是不是要出售，他說是的。因親近諸方長老大德，慧業(yè)精進，參禪研教達數(shù)十載，著作等身?！　∶\恰如翻手覆手的小人，一夜之間天上地下！傅北洋眨眼間從血淚羞辱及榮華富貴中一下看見了市場經(jīng)濟和計劃經(jīng)濟的異同，同時也因忽然發(fā)跡后朋友的再次聚合而冷硬了一顆心。難以自拔?！　⌒⊥?，他說，恢復了慣常的自負與干練：你先回答一個問題——甲乙雙方在建筑協(xié)議中若漏簽墊資抵押條款，也就是說乙方的百余萬墊資款沒有在文字上取得甲方的抵押保證，最后如果因甲方有意無意的拖欠導致乙方蒙受損失，乙方依靠官司索取補償是否肯定能勝訴？　　對方沉默著，傅北洋靜等。方今天和宋過合籌的保證金也不斷有人在問，雖不至于逼上門來，卻也讓人心煩。　　算起來也就一兩百萬，可這數(shù)字對方今天自是大錢，這樣壓著就心情不好，不時還要為此和小宋或是老婆斗幾句嘴，就更有生活亂了套的感覺了。他不清楚這種想法是怎么冒出來的。余容面談，月底將來武漢?！　∶貢M來取傅北洋的老花鏡，并放下一沓文件，拿起另一份文件夾；轉(zhuǎn)身時，目光與方今天相撞了?！　《覛赓|(zhì)也好呢，方今天說，跟谷豆比可以說是各有千秋吧。外地同學不知內(nèi)情，問谷豆是誰，方今天就說了周兵兵的事，同學對周兵兵印象雖不算特別深，一說卻也還記得很清楚，于是嘆息一陣，也發(fā)兩句人生無常的感慨。是湖城舞廳那夜親熱過的女孩子，那個大談市場經(jīng)濟與愛情關(guān)系的女大學生。他一向注重信息收集，房地產(chǎn)信息快報上確有這樣一條拍賣消息，上個月就看到過?！　∮袀€在外地工作的初中同學回家探親，找到大南海玩，傅北洋打電話今天通知他過來?！　∷幌蚋墒峦度?，入生意場干起來就同當年搞科研一樣忘我，只是有那種精神沒那種心情；搞科研是真正忘我的，而搞生意卻時時有我在心中，關(guān)心則亂啊，哪個生意場上的人會不為錢而多生煩惱？有時心里這樣莫名其妙地比比，就要慨嘆良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迂腐單純的科技人員還是個精明且有銅臭氣的生意人。墊資額度差不多了，已喂進去七十多萬，北方星的款子還沒一點過來的跡象。取決于許多法律以外的東西。他爬起吃了幾片安眠藥，又過了幾十分鐘，人反倒清醒了，而且忽然就有了一連串的念頭開始在腦子里游來游去。他決定把總部設(shè)在海南．這其中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理需要。每近先生的忌日，蘇麗士太太必遵對先生的許諾前往寺廟布施參拜，以慰心靈。小伙子回到車前，彎腰朝車內(nèi)說著什么，稍頃轉(zhuǎn)回，說先生是否愿意換個地方說說話。這里離一個住宅小區(qū)不遠，是人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他徘徊了很久，內(nèi)心又痛苦又矛盾。他無法忍受平庸，無法忍受總不如人——比如方今天——大有英雄落寞之嘆，于是八十年代初毅然辭職下了海?！　∷o張地喘息一會，空洞的目光在四周掃來掃去。我是一個普通中年男人，他用一種盡量平穩(wěn)的聲音說：我不清楚我是否需要您的幫助，可我想我還是應該和您通一次話。逢有電閃雷鳴他就不安，心里會攪起層層浪花，覺得一種很濃的苦澀感在體內(nèi)游走，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種很疼痛的說不清的感覺。有人說他是個徹底的禁欲主義者，有人說他在外面養(yǎng)了十幾個形體膚色各各不同的女孩，也有人說他其實性變態(tài)?！　『攘藥卓诓韬蠓浇裉旌鲇诛@得情緒有點消沉了，說起了他的生意，說芯片發(fā)往越南已經(jīng)十天了，那邊的款還沒一點動靜。北洋，咱倆碰一下。傅北洋還打算給她買套好點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