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講 ? 中國古典詩歌的特征 ——生命的感發(fā) ? 中國古典詩歌從總體上來說是以抒情為主的，所謂“詩言志”、“歌永言”是也。但情從何來？只能從大自然的物象與人事界的事象中產(chǎn)生，即詩人在與自然界物象與人事界事象的親密接觸后，受到了感動，就會在內(nèi)心情感的驅(qū)使下奮筆創(chuàng)作。故而中國古典詩歌有著一個顯著的特征，那就是“生命的感發(fā)”。 ? 古老的中華文明，就其精神生活的層面而言，一直貫穿著一種詩性智慧的光輝，其突出的標志就在于對生命理念的強調(diào)和發(fā)揚。如以天地萬物為一氣化生，視大化流行為生生不息，將“天人合一”視為最高境界。而作為傳統(tǒng)詩性智慧的結(jié)晶，中國古典詩歌植根于民族文化土壤的深處，不僅積累豐厚，特色鮮明，亦且自成體系，足具精義，透過其外表，乃可窺見內(nèi)在所深蘊藏著的人性本真。 ? 情與志 ——中國古典詩歌的根本 ?“詩言志，歌永言?！?——《 尚書 堯典 》(志：志意也；永：延長，徐徐詠唱也。 ) ?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毛詩 大序 》 (嗟嘆：咨嗟嘆息以延續(xù)它；永歌：引聲長歌 ) ? 對于“詩言志，歌永言?！睎|漢的班固在 《 漢書 藝文志 》 中是這樣解釋的：“ 《 書 》 曰：‘詩言志，歌詠言?！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 ? 班固在此強調(diào)詩歌應(yīng)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這個理解應(yīng)當是不錯的。 ? “詩者，人志意之所適也。雖有所適，猶未發(fā)口，蘊藏在心，謂之為志。發(fā)見于言，乃名為詩。言作詩者，所以舒心志憤懣，而卒成于歌詠。故 《 虞書 》 謂之‘詩言志’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外物感焉。” ——唐 孔穎達 《 詩大序正義 》 ? 而在第二則中，則進一步地闡述了詩歌的言志與抒情的特征以及詩歌與音樂、舞蹈的相互關(guān)系。這里的“志”與“情”，是二而一的東西，正如孔穎達在 《 左傳正義 》 中所說：“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倍遥€明確指出了“詩”既是“志”的停蓄（“在心為志”），又是“志”的表現(xiàn)（“發(fā)言為詩”）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故而中國古典詩歌，充滿了以諧和音樂的語言來表達人們內(nèi)心的歡樂與哀傷，這也正體現(xiàn)出了中國古典詩歌抒情性的兩大要素：音樂節(jié)奏的語言和內(nèi)心意志的獨白。 ? 漢代學者翼奉就認為：“詩之為學，性情而已?！保?《 漢書 翼奉傳 》 ）可謂抓住詩歌的根本所在。 ? 而清代學者劉熙載則認為詩是“心學”，（ 《 古桐書屋續(xù)刻三種 游藝約言 》 ）即詩歌是以人的心靈和情感為對象的，這是很準確和恰切的。 ? 如摯虞就指出：“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 《 文章流別論 》 ）這里強調(diào)了“情志為本”詩歌理念。 ? 劉勰也認為：“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保?《 文心雕龍 附會 》 ）很顯然，劉勰在此論文，是將人體來作比喻的，所謂“情志為神明”者，就是將思想感情比喻為人的神經(jīng)中樞，可見“情志”是何等重要！ ?杜甫的詩最能代表“言志”的傳統(tǒng)。 ?《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抒情傳統(tǒng)的代表，可以李商隱為例。 ?《 無題 》 詩：“昨夜星辰昨夜風，畫堂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 無題 》 詩：“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 小雅 采薇 》 末章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黃巢的 《 題菊花 》 詩：“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 陳與義 《 牡丹 》 詩：“一自胡塵入漢關(guān)，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 也正是因為中國古典詩歌從其民族文化母胎中吸取得來的生命本體意識，并在其二千多年的詩歌發(fā)展中，將這種生命本體意識貫串于它的整個機體，支撐起它的邏輯構(gòu)架，滲透到它的方方面面，從而形成了它獨特的民族風采。故而人們對詩歌的態(tài)度是十分尊重的，詩歌已成為人們心中的神圣殿堂。 ? ?中國古典詩歌是以“情志”為其生命的本根，因此，探討“情志”活動的始因也就顯得是十分必要的；而這就需要聯(lián)系到“因物興感”之說來分析了。 ?《 禮記 樂記 》 中有這樣一段話：“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 禮記 樂記 》 又云：“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 ?東漢的王延壽提出了“詩人之興，感物而作”（ 《 魯靈光殿賦序 》 ）的觀點。 ?如劉勰認為：“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 文心雕龍 明詩 》 ）陸機將此叫作“感物興哀”，（ 《 贈弟士龍詩序 》 ）傅亮則稱之為“感物興思”，（ 《 感物賦序 》 ）蕭統(tǒng)謂之為“睹物興情”，（ 《 答晉安王書 》 ）蕭綱則云之為“寓目寫心”，（ 《 答張纘謝示集書 》 ） ? 南北朝齊梁時的文學理論家鐘嶸有一部重要的詩歌理論著作 《 詩品 》 ，在其中的序文里寫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 陸機在他的理論名作 《 文賦 》 中回答了這個問題 ︰ “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 ? 劉勰在 《 文心雕龍 物色 》 里，對此論述得更具體 ︰ 所謂“物色”，就是自然景物。劉勰指出，不同節(jié)候，自然景物是有異的，給人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按呵锎?，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痹娙烁形镉衅浔厝恍裕拔⑾x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碧貏e是由此創(chuàng)作得以激發(fā)，“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于春林共朝哉。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 ……” ? 而當詩人的內(nèi)心被感動得無法平靜時，他就要想辦法把這一份感動表達出來，這就是“搖蕩性情”了；至于“形諸舞詠”，可舉一例，《 世說新語 》 里記載 ︰ “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匀缫獯蛲賶?，壺口盡缺。”（ 《 世說新語 豪爽 》 ） ? 自然界物象的感發(fā) ? 人事界事象的感發(fā) ? 鐘嶸在 《 詩品 序 》 里也舉了一些自然界的物象 ︰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李煜 《 虞美人 》︰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后主 《 望江南 》︰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 王國維于 《 人間詞話 》 里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徽宗） 《 燕山亭 》 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屈原的 《 離騷 》 中有這樣的詩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日本詩人松尾芭蕉寫有一首俳句：“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 ?宋代詩人楊萬里 《 春雨 》 ：“雨來細細復疏疏，縱不肯多不肯無。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 ?李商隱的一首詩 《 蟬 》 ：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杜甫 《 大雨 》︰ 西蜀冬不雪，春農(nóng)尚嗷嗷。上天回哀眷，清夏云郁陶。執(zhí)熱乃沸鼎，纖絺成緼袍。風雷颯萬里，霈澤施蓬蒿。敢辭茅葦漏，已喜黍豆高。三日無行人，二江聲怒號。流惡邑里清，矧茲遠江皋?；耐ゲ禁X鶴，隱幾望波濤。沉屙聚藥餌，頓忘所進勞。則知潤物功?？梢再J不毛。陰色靜垅畝。勸耕自官曹。四鄰耒耜出。何必吾家操?！? ?杜甫還寫有一首詩 《 喜雨 》︰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農(nóng)事都已休，兵戈況騷屑。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滄江夜來雨，真宰罪一雪。谷根小蘇息，沴氣終不滅。何由見寧歲，解我憂思結(jié)。崢嶸群山云，交會未斷絕。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吳越?！? ?宋代詩人王令的一首詩 《 暑旱苦熱 》 ： 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 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 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