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拉圖對話錄之《斐多》序言　　柏拉圖對話錄之《斐多》篇的內(nèi)容是哲人蘇格拉底在就義的當日，與其門徒討論正義和不朽，以及服毒而死的過程。在西方文化中，論影響之深遠，幾乎沒有另一本著作能與《斐多》相比。因信念而選擇死亡，史上這是第一宗?！　√K格拉底生在動蕩的時代。伯羅奔尼撒的故事，令現(xiàn)存的價值觀受到了懷疑。從業(yè)石匠的蘇格拉底，在雅典的市集內(nèi)牽引市民參與討論：什么才是正確的思想和行為。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嶄新的方法，后世稱為“接生法”：蘇格拉底并不作長篇大論，而是提問，在往返之間令對方漸漸自縛于矛盾，而從困境中獲得新見地。他在公元前399年在雅典受控被判死刑。從柏拉圖對話錄之《辯護》中，我們得知他的罪名是誤導青年、顛倒是非黑白，以及否定希臘傳統(tǒng)神祇的存在。事實上，恐怕嫉妒和毀謗才是他被控的主因?！　√K格拉底本人不曾留下文獻?？上攵?，柏拉圖對話錄中蘇格拉底所說的話，不盡出于其口，其中有不少應是柏拉圖借老師的口說話?！独硐雵穬?nèi)最膾炙人口的意志論即是其中一例。蘇格拉底的風韻神態(tài)令門徒心儀，倒是顯而易見的。而這種風韻和他的相貌無關(guān)，純粹是靈魂的外發(fā)力量。從另一對話錄《酒會》中可以得知，他又胖又矮、相貌奇丑、酒量驚人、充滿反諷，而且能言善辯?！　≡凇鹅扯唷分校K格拉底予人的印象最為活潑而深刻。如果他要茍且偷生，大可以逃往其它城邦，或答應從此保持沉默，不再到雅典街頭與人論道。但他拒絕背叛他的信念。即在今日，他在就義前從容不懼，與門徒侃侃論道的情景仍令人驚嘆向往。　　蘇格拉底一再呼喚他內(nèi)在的“靈祇”，指引他正直的途徑。我們可以說，在西方文化中，蘇格拉底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個人良知。對他來說，這個內(nèi)在的聲音并不限于個人，而是指向一個更高的層次，是人類共同的價值。哲學既是對智慧和正義的熱愛，也就是團結(jié)人類社群和宇宙的義理定律。由此觀之，哲學是幸?？鞓酚啦豢萁叩脑慈虼四軕?zhàn)勝死亡。　　蘇格拉底的審判和他最后時刻的描述，至今還是西方倫理學的基礎(chǔ)。中國數(shù)千年的文化中，自然有不同的傳統(tǒng)，但與西方文化也有很多相通之處。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我們都應該感謝楊絳先生把《斐多》譯成了中文。推動中西思想和意念的回合與交流，《斐多》實在是一本最適當?shù)慕?jīng)典著作。　　德國莫宜佳（博士、教授）敬序　　史仲仁譯譯者前言　　我這篇翻譯根據(jù)《勒布經(jīng)典叢書版》（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柏拉圖對話集》原文與英譯文對照本（英國倫敦1953年版）第一冊192403頁《斐多》篇英語譯文轉(zhuǎn)譯。英文譯者是法乎勒（Harold North Fowler）?！　　　∥业膮⒖紩幸韵聨追N：　　《哈佛經(jīng)典叢書》（The Havard Classics）收藏家版本（Collector39。s Edition）美國格洛列企業(yè)公司（Grolier Enterprise Corp.）1980年版柏拉圖對話選的《斐多》英語譯文。譯者叫約威特（Benjamin Jowett）；　　《柏拉圖的〈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附有序言及注解，蓋德（W. D. Geddes）編，倫敦及愛丁堡1863年版；　　《柏拉圖的〈斐多〉》（PLATO39。S PHAEDO），附有評注分析，瓦格納（William Wagner）編，克萊門（Willard K. Clement）修訂 波士頓1894年版；　　《柏拉圖〈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附有序言及注解，威廉遜（Harold Williamson）編，倫敦麥克密倫出版公司1924年版?！　∪嗣孛瘸藗€別幾個字可意譯，一般只能音譯。一個名字往往需用許多字，這一長串毫無意義的字并不能拼出原字的正確讀音，只增添譯文的澀滯，所以我大膽盡量簡化了。不過每個名字無論簡化與否，最初出現(xiàn)時都附有原英譯名。　　本篇對話是蘇格拉底（Socrates）服刑那天，在雅典（Athens）監(jiān)獄里和一伙朋友的談話；談的是生與死的問題，主要談靈魂。全部對話都是參加談話的斐多向伊奇（Echecrates）講述的。講述的地點在弗里烏斯（Phlius），因為伊奇是那個地方的人?！　∽⒔馐俏覟樽x者加的（本文中已省略）。在場人物伊奇（Echecrates）斐多（Phaedo）阿波（Apolloderus）蘇格拉底（Socrates）齊貝（Cebes）西米（Simmias）克里（Crito）監(jiān)獄的堅守人（原譯為“十一名裁判官的仆人”，中譯簡稱“堅守”）　　伊奇：斐多啊，蘇格拉底在監(jiān)獄里服毒的那天，你和他在一起嗎？還是說，那天的事是你聽別人講的？　　斐多：我和他一起在監(jiān)獄里，伊奇。　　伊奇：那么我問你，他臨死前說了什么？他是怎么死的？我很想聽聽。因為最近沒有一個弗里烏斯（Phlius）人去雅典，弗里烏斯也好久都沒有外地人來。沒人清楚那天的事，只說他服毒死了，所以我們沒辦法得知詳細情況了?！　§扯啵耗氵B審判都沒聽說過？審判怎么進行的也沒聽說過？　　伊奇：聽說過，有人講了，不過我們不明白為什么他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卻還遲遲沒有處死。斐多，這是為什么？　　斐多：伊奇，這是一個重要的機會。雅典人送往得洛斯（Delos）的船，恰巧在他受審前“船尾加冕”?！　∫疗妫哼@是什么船？　　斐多：據(jù)雅典人傳說，從前悌修斯（Theseus）等一伙十四個童男童女到克里特去的時候，就乘的這條船。他救了自己，也救了同伙的性命。據(jù)這個傳說，當時雅典人對阿波羅發(fā)誓許愿，假如這伙童男童女能保得性命，雅典人年年都會派使者到得洛斯去朝圣。從那時起直到今天，他們年年都去朝圣。按雅典律法，出使得洛斯的船在往返期間，城里該是圣潔的，不得處死囚犯。這段時期有時很長，因為船會遭遇逆風。阿波羅的祭司為船尾加冕，就是出使的船啟程了。我不是說嗎？那條船是在蘇格拉底受審的前天加冕的，所以蘇格拉底被判死刑以后，在監(jiān)獄里還待了很久才處死?！　∫疗妫红扯啵R死時發(fā)生了什么？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的朋友和他在一起嗎？還是監(jiān)獄的監(jiān)管人禁止他們在場，所以他孤單地死了？　　斐多：不孤單，有很多朋友和他在一起，好幾個呢?！　∫疗妫耗憧梢园旬敃r的所有情況仔細地告訴我嗎？要是不太忙的話?！　§扯啵何椰F(xiàn)在不忙，我會試著盡量仔細地講給你聽。因為，無論是我自己講，還是聽別人講，借此能想起蘇格拉底，永遠是我莫大的快樂?！　∫疗妫汉冒?，斐多，我的心思正和你一樣，希望你盡量仔細地講。　　斐多：對我來說，陪他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感情很特殊。如果我看到一個朋友快要死了，我心里一定是悲傷的，可是我并沒有。因為看他的態(tài)度，聽他的說話，他是毫無畏懼的，而且很高尚地在等死，我覺得他是快樂的。所以我想，他即使到了亡靈的住處那里去，也不會沒有神靈的呵護，當他到了那里時，他的境遇也一定是好的，因為他是個好人。就因為這個，我并不像到了喪事場合而自然地滿懷悲憫，我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我也不能感到往常聽他談論哲學時的快樂，而我們那天卻是在談論哲學。我的心情很奇怪。我想蘇格拉底就快死了，我感到的是一種異常的悲喜交集。當時我們在場的一伙人心情都很一致。我們有時笑，有時哭。尤其是阿波，你認識他，也知道他的性格?！　∫疗妫何耶斎恢??！　§扯啵核喼辈皇芸刂屏?。我也和別人一樣，都很激動?！　∫疗妫红扯?，當時有哪些人在場？　　斐多：有幾個雅典的本地人。除阿波之外，有克里和他的兒子以及賀莫（Hermogenes）、艾匹（Epiganes）、依思（Aeschines）和安悌（Antisthenes）。皮阿尼亞（Paeania）區(qū)的澤西（Ctesippus）也在，還有梅內(nèi)（Menexenus）和另外幾個雅典人。不過柏拉圖（Plato）不在，我想他是病了?！　∫疗妫河型獾厝藛幔俊　§扯啵河械妆人梗═hebes）人西米（Simmias）、齊貝（Cebes）和斐東（Phaedonides）、麥加拉（Mcgnra）的尤克（Euclidcs）和忒松（Tcrpsion）。　　伊奇：什么？阿里（Aristippus）和克琉（Cleombrotus）不在那兒？　　斐多：不在。聽說他們倆當時在愛琴島（Aegina）。　　伊奇：還有別人嗎？　　斐多：我想已經(jīng)全了?！　∫疗妫耗敲矗銈冋劻诵┦裁茨?？　　斐多：我試著給你從頭講起。此前我和他們一伙就經(jīng)常去探望蘇格拉底。監(jiān)獄附近就是他受審的法庭，天一亮我們就在那兒聚會；監(jiān)獄開門不是很早，我們交談著直到開門；門開了我們就進監(jiān)獄去探望蘇格拉底，一天的多數(shù)時間都和他在一起。最后一天的早晨，我們集合得很早，因為前日黃昏，我們離開監(jiān)獄時，聽說開往得洛斯的船回來了。所以我們約定清晨就到老地方會合。我們到了監(jiān)獄，往常應門的監(jiān)守出來攔住我們，讓我們等他來叫我們。他說，“因為這時那十一位裁判官正為蘇格拉底卸下鎖鏈，并指示今天怎么處他死刑”，過了片刻，監(jiān)守回來叫我們進去。我們進了監(jiān)獄，看見蘇格拉底剛卸掉鎖鏈。任姊（Xanthippe），你知道她的，她正坐在蘇格拉底身邊，抱著他的小兒子。她見了我們，就像女人慣常的那樣，哭喊著說：“啊，蘇格拉底，這是你最后一次和你朋友們的交談了呀！”，蘇格拉底看了克里一眼說：“克里，叫人送她回家”，她捶胸哭喊著被克里家的幾個傭人送走了。蘇格拉底從他的臥鋪上坐起，拳起腿，用手撫摸著，然后說：“我的朋友們，所謂愉快，真是個怪物！愉快總是莫名其妙地和痛苦連著?？瓷先ィ淇旌屯纯嘞袷且粚υ┘?，誰也不會同時相逢?？墒钦l要是追到了這一個，就勢必會碰到另一個。愉快和痛苦像是同一個腦袋連著的兩個身體。我想啊，假如伊索（Aesop）想到了這一對，一定會編出一個寓言來，說神靈設法調(diào)解雙方的爭執(zhí)卻沒轍，就把兩個腦袋拴在一起，所以這個來了，那個跟腳也到。我現(xiàn)在正是這種情況。我這條腿被鐵鏈鎖得好痛，現(xiàn)在痛苦走了，愉快就跟著來了”。　　這時齊貝打斷說：“嗨，蘇格拉底，我真高興，你這話提醒了我。你把伊索寓言翻成了詩，又作詩頌揚阿波羅，許多人問起這事呢。前天，艾凡（Evenus）就問我，你從未作過詩，怎么進了監(jiān)獄卻作起這些詩來了。他一定還要問呢。等他再問，假如你愿意讓我替你回答，你就教我怎么回答”?！　√K格拉底說：“齊貝，你就把真實情況告訴他。我作這幾首詩，并不想和他或他的詩媲美，因為我知道這并不容易。我只是想試驗一下我做的某些夢的意義，并確保自己沒有忽視責任。我說說我的夢吧，我過去常做同一個夢，夢是各式各樣的，可是說的總是同一句話，它說：“蘇格拉底啊，創(chuàng)作音樂！培育音樂！”，我以前以為這是督促我、鼓勵我鉆研哲學。我生平追隨的就是哲學，而哲學是最高尚、最優(yōu)美的音樂。夢督促我的事，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這就好比觀賽者用加油聲來鼓勵參賽者，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判了罪，因為節(jié)日而緩刑，正好有一段閑余的時間。我想，人們通常把詩稱為音樂，說不定夢里一次次叫我創(chuàng)作音樂就指作詩，那么我就該照做，不該違抗。我是個就要走的人了，該聽從夢的吩咐，作幾首詩盡盡責任，求個心安。所以我就作了一首贊美詩，歌頌這個節(jié)期的神。然后我想，一個詩人，如果是真的詩人，他不僅把文字造成詩句，還該創(chuàng)造故事。我不會創(chuàng)造故事，就把現(xiàn)成的伊索寓言改成詩。齊貝，你把這話告訴艾凡吧，說我和他告別了；并且勸告他，假如他是個聰明人，盡快跟我走吧?？磥砦医裉斓米吡耍驗檫@是雅典人的命令”。　　西米說：“什么話呀，蘇格拉底，給艾凡捎這種話！我和他很熟，據(jù)我對他的認識，我敢說，他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聽你的勸告”?！　√K格拉底說：“為什么？艾凡不是哲學家嗎？”?！　　拔蚁胨堑摹薄！　√K格拉底說：“那么，艾凡會聽從我的勸告。任何人如果對哲學真有愛好，都會聽從我的勸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不該自殺。據(jù)說，這是不容許的”，蘇格拉底說著，把雙腳垂放下地，此后他一直這么坐著?！　↓R貝就問他說：“蘇格拉底，你既然說哲學家愿意追隨死者，為什么又說自殺是不容許的呢？”　　“怎么，齊貝？你和西米都是費洛（Philolausus）的學生，你們就沒聽到他講過這個問題嗎？”　　“蘇格拉底啊，我們沒聽到他仔細地講”。　　蘇格拉底說：“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過我不反對把我聽到的話再說一遍。現(xiàn)在也正是時候了，因為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講講那里的事，想想我們的看法。因為從現(xiàn)在到太陽西落，我還能做什么事呢？”?！　↓R貝說：“那么，蘇格拉底，你告訴我，到底為什么自殺是不容許的。我和費洛同住一個城里時，我聽他講過和你剛才一樣的話，也聽到別人說過一個人不能自殺?？墒菦]人給我講過那些道理”。　　蘇格拉底說：“你得有勇氣，也許你會聽到些道理的。不過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惟獨這條法規(guī)絕對嚴格，不像別的事可以有例外，盡管有時人寧愿死了也不要活著；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的，一個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善待一下自己就成了不敬神明，卻非得要等別人來善待他”。　　齊貝笑著說出了方言：“天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K格拉底說：“這話照我剛才那樣說，好像很不合理。不過，還是有些道理的。有人私下里有一套理論，把人比作監(jiān)獄里的囚犯，囚犯不得擅自越獄。我覺得這套理論很深奧，不易懂。不過，齊貝啊，至少我相信是有理的。我們有神靈守護，神靈是我們的主子，我們是神的財產(chǎn)。你相信嗎？”。　　“對，我相信”?！　√K格拉底說：“那么，假如屬你的財產(chǎn)，未經(jīng)允許就自我毀滅了，你不生氣嗎？假如可以的話，你不就要懲罰它嗎？”?！　　爱斎弧薄！　√K格拉底說：“那么，一個人不該自殺，該等神靈的命令，說來也不是不合理的。像我，就是神靈在召我了”?！　↓R貝說：“似乎是有道理的。不過，蘇格拉底，你剛才說，哲學家應該心里早就有準備，情愿地去死；你現(xiàn)在又說，我們有神靈守護著，神靈是我們的主子。假如你現(xiàn)在的話是對的，那么你剛才的那句話就怪了。正因為神靈是最好的主子，神靈守護著我們呢。一個聰明的人，不會離開自己的好主子。聰明人決不以為他一旦獲得了自由就能自己照管自己，比神靈照管得還要好。傻瓜也許會這么想，以為他應該離開主子，就不想想自己不該離開好主子，能跟他多久就跟多久。所以傻瓜會沒頭沒腦地逃走，而聰明的人總是愿意和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主子永遠在一起。蘇格拉底啊，我們這話和你剛才說的恰好相反，可是我們這個看法好像是對的。因為聰明人面臨死亡該是苦惱的，傻瓜才會高興”?！　√K格拉底看齊貝這么認真，露出贊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