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任何的實在呢？如果有的話，我們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發(fā)見它是什么樣子呢？ 這類問題實在是令人困惑的，就連最怪誕的假說，我們也很難知道它是不真確的。這樣，我們所熟悉的桌子雖然一向并沒有惹動過我們的思緒，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變成了充滿驚人的可能性的問題了。關(guān)于它我們所知道的僅僅是，它并非是它那樣子。超出這個平凡的結(jié)果的范圍而外，我們都有充分的自由任意猜測。萊布尼茲告訴我們，它是一堆靈魂；貝克萊告訴我們，它是上帝心靈中的一個觀念；嚴謹?shù)目茖W(xué)幾乎也同樣使人驚異地告訴我們說，它是極其龐大的一群激烈運動著的電荷。 在這些驚人的可能性之中，懷疑又向我們揭示說，也許根本就沒有桌子。哲學(xué)，如果它所回答的問題不如我們所期望的那么多，最低限度也有權(quán)利問一些可以增加對世界的好奇心的問題，并且可以指出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事物的表面之下所潛伏著的奇異和奧妙。第二章　物質(zhì)的存在在這一章　里，我們必須自問，不論就哪種意義來說，究竟有沒有物質(zhì)這樣的東西。是否有一個具有某些內(nèi)在性質(zhì)的桌子，我不看它的時候也繼續(xù)存在著呢？抑或這個桌子只不過是我的幻想的產(chǎn)物，是一場大夢中夢見的桌子呢？這個問題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如果我們不能肯定客體的獨立存在，我們也便不能肯定別人身體的獨立存在，因此，便更不能肯定別人心靈的存在了；因為除了憑借觀察他們的身體而得到的那些根據(jù)而外，我們再沒有別的根據(jù)可以相信他們也有心靈。這樣，倘使我們不能肯定客體的獨立存在，那么我們就會孤零零地失落在一片沙漠里，——也許真是這樣：整個外在世界只不過是一場夢境，唯有我們才存在著。但這是一種不大愉快的可能性；盡管不能嚴格證明它是虛妄的，然而也沒有絲毫理由來假設(shè)它就是真確的。在這一章　里，我們必須明了為什么會如此。 在我們開始研究可疑的問題之前，讓我們先找出一個多少是已經(jīng)確定了的某一點作為出發(fā)點。雖然我們懷疑桌子的物理存在，但是我們并不懷疑感覺材料的存在，它使我們認為有一個桌子；我們并不懷疑我們觀看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定的顏色和形狀；我們接下去就可以經(jīng)驗到某種硬度的感覺。這一切心理的東西，我們并不懷疑。事實上，什么東西都可以懷疑，但是最低限度，我們的某些直接經(jīng)驗似乎是絕對可以肯定的。 笛卡兒（1596－1650），這位近代哲學(xué)的奠定者，曾創(chuàng)出一種方法，即至今還有用的系統(tǒng)的懷疑法。凡是他不曾看得十分清楚明白的事物，他決不相信是真的。任何事物，只要他認為可以懷疑的，他就懷疑，直到無可懷疑為止。運用這種方法，他逐漸相信他所能完全肯定的唯一存在就是他自己的存在。他想象有一個騙人的魔鬼以連續(xù)不斷的幻景把不真實的事物呈現(xiàn)給他的感官；在他看來，這種魔鬼的存在雖然是難于置信的，但是仍然是有可能的，因此，對于憑借感官所覺察到的事物加以懷疑，也就是可能的。 但是，懷疑他自己的存在則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他不存在的話，就沒有魔鬼能夠騙他。如果他懷疑，那么他就必然存在；如果他有過什么經(jīng)驗，那么他也必然存在。這樣，他自己的存在對于他便是絕對可靠的了；他說，“我思，故我在?！保–ogito，ergo sum）；他就在這種真確可靠性的基礎(chǔ)之上，重新著手建立起被他的懷疑所摧毀了的知識世界。由于創(chuàng)造了懷疑法，又由于指出主觀的事物是最可靠的，笛卡兒對于哲學(xué)便完成了一樁偉大的貢獻，使他至今對于一切學(xué)哲學(xué)的人還都是有用的。 但是使用笛卡兒的論證時須要注意?！拔宜?，故我在”這句話毋寧比嚴格確定的東西說得多了一些。仿佛我們都能夠十分肯定，今天的我們就是昨天的我們，在某種意義上，這無疑是真的。但是實在的自我就和實在的桌子是一樣地難于達到，而且似乎它也不具有屬于特殊經(jīng)驗的那種絕對令人信服的可靠性。當我看我的桌子而看見某種棕色的時候，我馬上可以十分肯定的并不是“我看見了棕色”而是“棕色被看見了”。當然其中包括那看見了棕色的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但是它本身并木包括我們所稱之為“我”的那個多少有持久性的人。就當下的可靠性而論，很可能是：那個看見棕色的某種東西完全是瞬間的，它和下一瞬間具有不同經(jīng)驗的某種東西并不是同一個。 這樣說來，具有原始可靠性的，就是我們的特殊思想和感情了。這不但可以適用于正常的知覺，也一樣可以適用于夢境和幻覺。當我們夢見或看見鬼的時候，的確我們可以有并自以為有看見了鬼的感覺，但是由于各種理由，我們可以堅持這樣的見解：并沒有物理的客體和這些感覺相應(yīng)。因此，我們對于我們的自身經(jīng)驗的意識，其確切可靠性是不容加以任何限制并允許有例外的。于是，在這里，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有著一個堅固的基礎(chǔ)，可以由此開始我們對于知識的追求。 我們所必須考慮的是這個問題：就算我們肯定了自己的感覺材料，我們是不是有理由認為這些東西就是我們稱之為物理客體的某種東西存在的標志呢？當我們列舉我們自然而然地會認為與桌子相聯(lián)系的一切感覺材料的時候，我們是否已經(jīng)說盡了有關(guān)桌子的一切呢？或者是否還有不是感覺材料的某種別的東西，在我們離開屋子的時候，仍然繼續(xù)存在著呢？常識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有。一個可以買賣、可以推來推去，又可以鋪上一塊布等等的東西，不可能僅僅是感覺材料的集合而已。倘使用布把桌子完全蓋起來，那我們從桌子就得不到感覺材料了；因此，倘若桌子真的僅是感覺材料的話，那它就會中止其存在，而那塊布便會出于一種奇跡而在桌子原來的地方懸空放著了。這種見解顯然是荒謬的；但是要想作一個哲學(xué)家就必須鍛煉得不怕荒謬。 我們之所以覺得在感覺材料以外還應(yīng)當有一個物理的客體，其最大的原因在于我們要求不同的人都有著同一個客體。當十個人圍著一張餐桌坐著的時候，若堅持說他們所看見的不是同一塊臺布，不是同一的那些刀叉、調(diào)羹和玻璃杯，那就荒謬可笑了。但是，感覺材料對每個人都是個人的，而直接呈現(xiàn)于這個人視界的東西，并不就是直接呈現(xiàn)于另一個人視界的東西；大家都從略微不同的觀點去看事物，因此，看事物也就略有差異。因此，倘使真有共同的中立的客體存在，這種客體在某種意義上對于許多不同的人又是可能認知的話；那么，就一定有某種東西是超出于不同的人所見的個人的特殊的感覺材料之外與之上的。但是，我們有什么理由相信有這種共同的中立的客體呢？ 我們自然而然會遇到的第一個答案是：盡管不同的人可以稍有差異地來看桌子，但是他們看桌子的時候所看見的總還是一些類似的東西，而且他們所看見的種種不同的變化也是服從光線的遠近和反射定律的；所以便很容易下結(jié)論說，有一種持久的客體構(gòu)成了所有不同的人的感覺材料。我向這間房的舊房客買下了我這張桌子；我買不來他的感覺材料，他的感覺材料在他走的時候就消失了；但是我卻能夠買、也的確買來了可以信得過多多少少是與之相類似的感覺材料的期待。所以，事實是：不同的人們都有著相類似的感覺材料，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只要是在一定的地點，也會有相類似的感覺材料。這就使我們可以假定：超乎感覺材料之外與之上，一定有一個持久性的共同客體，它是構(gòu)成不同的人和不同時間的感覺材料的基礎(chǔ)或原因。 以上這些考慮都假設(shè)在我們自己以外還有別的人，僅就這一點而論，這些考慮都犯了丐辭的毛病。別人之所以在我面前呈現(xiàn)，是由于某些感覺材料，譬如他們的樣子或他們的聲音；但是如果我沒有理由相信原來就有著不依賴于我的感覺材料而獨立存在的物體，那么除了別人是我夢中的一部分之外，我便沒有理由來相信別人的存在了。這樣，當我們想要指明一定有客體是不依賴于我們自己的感覺材料而獨立存在的時候，我們就不能訴諸于別人的證驗了，因為這一證驗本身就是感覺材料組成的，而且除非我們自己的感覺材料是木依賴于我們而獨立存在的事物的標志，否則這一證驗就不能揭示出別人的經(jīng)驗。因此，倘使可能的話，我們就必須在自己的納個人經(jīng)驗里找出某些特征來，以便足以證明、或者有可能證明：世界上除我們自身和個人經(jīng)驗而外，也還有別的事物存在著。 在某種意義上說，必須承認，我們永遠都不能證明在我們自身之外和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那些事物的存在。世界是由我自己、我的思想、感情和感覺所組成的，其余一切都純屬玄想，——這種假設(shè)并沒有什么邏輯上的謬誤。在夢里，似乎也可以有一個極其復(fù)雜錯綜的世界，可是一覺醒來我們就發(fā)現(xiàn)它是一場虛幻了。這就是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夢里的感覺材料仿佛是和我們從自己的感覺材料所自然而然地推論出來的那些物理客體是不相應(yīng)的。（的確，一旦假定有物理世界存在；就可能給夢境里的感覺材料找出物理的原因：比方說，一聲門響可以使我們夢見一場海戰(zhàn)。但是，在這種情形中雖然感覺材料有一個物理的原因，卻沒有一個物體，像一場真正的海戰(zhàn)那樣和感覺材料相應(yīng)。）我們?nèi)艏僭O(shè)整個人生是一場夢，而在這場夢里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切顯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客體，這個假設(shè)在邏輯上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盡管它并非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也沒有任何理由來假定它就是真確的；事實上，從作為一種說明我們生活事實的方法來看，這個假設(shè)就不如常識的假設(shè)來得簡單，常識的假設(shè)是：確實有著不依賴于我們而獨立存在的客體，這些客體對我們所起的作用就是我們的感覺發(fā)生的原因。 要是假定真有物體，問題自然就簡單了；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倘使有一只貓某一瞬間出現(xiàn)在屋子的某一角落，而下一瞬間又出現(xiàn)在另一個角落；那么，我們自然會假定：它從房屋的某一部分經(jīng)過一系列的中間部分而走到了另一部分。但是，如果貓只是一組感覺材料的話，那么它就不可能走過我不曾看到它的任何地方；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假定：在我不看它的時候，它根本不存在；不過它在一個新地方突然之間又出現(xiàn)了。倘使這只貓不論我看見或不看見都是存在著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根據(jù)我們自身的經(jīng)驗來了解它如何會在兩餐之間漸漸地覺得肚子餓；但是，倘使在我不看見它時它并不存在，那么，不存在時它的食欲竟會和存在時一樣地增加得很快，就似乎是荒誕的了。再者，這只貓如果僅僅是感覺材料組成的，那么它便不會餓，因為除了我自己的饑餓以外，沒有別的饑餓能夠?qū)ξ页蔀楦杏X材料。這樣，對我表現(xiàn)成其為一只貓的那些感覺材料的行為，雖然把它看成為饑餓的表現(xiàn)仿佛是十分自然的，但是，要把它看成為只是一片顏色的運動和變化，就極其費解了；一個三角形既不會踢足球，一片顏色自然也不會饑餓。 但是，貓這個例子的困難性，比起人的困難性來就要小得多了。人說話時——也就是說，我們聽見某些聲音，把它們和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也看見嘴唇的某些動作和面部表情時，——我們很難設(shè)想：我們所聽見的并不是一種思想的表達；因為我們知道倘使我們也發(fā)出同樣的聲音來，的確也是如此。當然，在夢里也有類似的情形，我們在夢中，對于別人的存在是會犯錯誤的。但是，夢總是或多或少受著我們醒時生活的暗示，倘使我們假定真有一個物理世界存在，那么夢多少是可以根據(jù)科學(xué)的原則得到說明的。這樣，每一條簡單的原理都使我們接受這一自然的觀點：除了我們自身和我們的感覺材料以外，確實還有客體，它們的存在是不依賴于我們對它們的覺察的。 當然，我們本來就不是憑借論證才相信有一個獨立的外在世界的。我們一開始思索時，就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具有這種信仰了：那就是所謂的本能的信仰。在視覺中，感覺材料本身被人本能地信為是獨立的客體，但是論證卻指明客體不可能和感覺材料同一；我們永遠不會對這種信仰產(chǎn)生懷疑。這種發(fā)現(xiàn)在味覺、嗅覺和聽覺的事例中一點也不矛盾，只是在觸覺中稍微有一點。然而我們還是相信的確有和我們的感覺材料相應(yīng)的客體，我們本能的信仰并不因之而減弱。既然這種信仰不會引起任何疑難，反倒使我們經(jīng)驗的敘述簡單化和系統(tǒng)化，所以就使人沒有理由不接受它。因此，盡管夢境引起人懷疑外部世界，我們還是可以承認外部世界的確存在著，而且它的存在并不有賴于我們不斷覺察它。 使我們能作出這個結(jié)論的論證，無疑不如我們所希望的那樣有力，但是它在許多哲學(xué)論證中卻是典型的，因此，就值得對于它的普遍性和有效性簡略地加以考慮了。我們發(fā)見，一切知識都必須根據(jù)我們的本能信仰而建立起來，如果這些本能信仰被否定，便無所謂知識了。但是，我們的本能信仰中，有些信仰比起別的要有力得多；同時，其中許多信仰由于習(xí)慣和聯(lián)想又和其他信仰糾纏在一起。這些所謂其他信仰其實并不是本能的，只不過被人誤認為是本能信仰的一部分罷了。 哲學(xué)應(yīng)當為我們指明本能信仰的層次，從我們所最堅持的那些信仰開始，并且盡可能把每種信仰都從不相干的附加物之中孤立出來、游離出來。應(yīng)當慎重指出，我們的本能信仰在其最后所采取的形式中，不應(yīng)當互相抵觸，而應(yīng)當構(gòu)成一個和諧的體系。一種本能信仰，除非和別的信仰抵觸，否則就永遠沒有任何理由不被接受；因此，如果發(fā)現(xiàn)它們可以彼此和諧，那么整個體系就是值得接受的。 當然，我們?nèi)康男叛龌蚱渲械娜魏我粭l都是可能錯誤的，因此，對一切信仰都至少應(yīng)當稍有存疑。但是，除非我們以某種別的信仰為根據(jù)，否則，我們便不可能有理由拒絕一種信仰。因此，通過組織我們的本能信仰和它們的結(jié)論，通過考查其中哪些（如果必要的話）是可能修正的，哪些是可以放棄的，然后把我們所本能信仰的東西當作是我們唯一的材料來接受；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就可以使我們的知識有條理、有系統(tǒng)，雖然其中仍有錯誤的可能性，但是由于各部分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并且由于默認之前所進行的批判的檢查，錯誤的可能便減少了。 這個任務(wù)至少是哲學(xué)所能夠完成的。大多數(shù)哲學(xué)家都正確地或錯誤地相信哲學(xué)能作得要比這多得多，——相信它能提供我們有關(guān)宇宙整體的知識、有關(guān)最根本的“實在”的性質(zhì)的知識，這些都是用別種方法所不能獲得的。不論事實是否如此，我們所說的這個比較謙遜的任務(wù)，哲學(xué)必須完成，而且對于那些一度曾開始懷疑常識的確切性的人們，哲學(xué)也必然足以證明：哲學(xué)問題所包含的辛勤艱苦的勞動是正當?shù)摹５谌隆∥镔|(zhì)的性質(zhì)在前一章　里，盡管找不出足以證明的理由，我們還是一致同意這種想法是合理的：我們的感覺材料——譬如說，我們認為和我的桌子相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