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去了？你們一個個地來，打個轉(zhuǎn)身拍張照就走，那些米面油能頂多久，我喝西北風(fēng)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一個二個都在照片上笑呢?？粗话家煌瓜裱b了個小風(fēng)箱的腮幫子，我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顧大爺，別的戶都簽字了，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你老人家的東風(fēng)了喲。我心里暗酸，今天又無功而返嗎？趁顧大爺點煙的間歇，我耐著性子正色道，“顧大爺，是這樣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不搬遷不只是你個人的事，還牽涉到幾十戶人家，其中一半多都是貧困戶、危房戶。你看，效果圖和協(xié)議書我都給你帶來了?！薄澳闵賮恚∮植皇悄阋粋€人說這是危房，危房咋了？再危再破它也姓顧！”我指著已淋垮的半垛墻焦急地說：“顧大爺，再下大雨就要出大事了，你為什么就不愿意住新房呢？”顧大爺狡黠地哼哼兩聲：“我不管，你是紀(jì)委派來的‘第一書記’，你讓你的貧困戶五保戶住在危房里，那是你工作上出了問題?！薄拔也话?，我不建，我沒錢，我一分錢都沒有！”顧大爺不再幽默了?！蔽荨⒗?、看、海？我的心揪得更緊了，緊出一腔酸來。“你望啥子？你數(shù)瓦片呀？那頂上就幾十百來匹瓦，用得著數(shù)半天嗎？你咋不下大雨來呢？下大雨數(shù)起才安逸，每回下大雨我都要數(shù)一回。我坐不下來，不是嫌臟，“我的腰”被揪緊的心頂住了。顧大爺白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把音量調(diào)小了些，一屁股坐柴禾木樁上，挑釁地說：“喂，你也坐嘛，站著說話也不嫌腰痛。”啪啪啪地拍著小收音機，顧大爺一臉得意。定了定神，我吃力地喊：“顧大爺，你每天都聽新聞呀。“你木起干啥子，不要一副大干部的樣子?！薄澳闵賮?！你今天帶這個來明天帶那個來，有個屁用！……”那天是怎么離開顧大爺家的我已記不清了，后來再去，我心里還真有些發(fā)怵。牟強安慰了我一眼道：“顧大爺，林書記是真心來看望您老人家。“顧大爺你老人家真幽默。我感激地望了一眼牟強說：“身體好就好。”聽他說話中氣挺足的。我笑著接道：“顧大爺，您好，我來看看您。”半天我才琢磨出他的意思：你這樣子不像是來干事的。在北大我被譽作“白馬王子”，在單位我也被稱作“白馬王子”，在柏香村我也應(yīng)該是“白馬王子”。其實，我?guī)Я藘呻p耐克鞋進山，都是白色的，運動服也全是白色的。等我們仨走到一間破舊的瓦房前，還沒立穩(wěn)，一位皮膚黝黑胸口掛個小收音機的大爺就沖我道：“就你，北京來的？一點都不像嘞，你別哄老百姓喲，北京來的‘第一書記’買不起皮鞋，硬是哄老百姓不懂嗦……”說話聲蓋過了小收音機的音量，不用介紹，他就是顧大爺了?！薄邦櫞鬆斕柗Q蒙著半邊嘴巴都沒人說得贏他，第一次去不陪你，我心頭是懸的。”牟強也樂了：“他呀，是跟顧大爺學(xué)的。”嘿，這詞拽的，哪像貧困山區(qū)的村民小組長，當(dāng)作家的料呢。”我越發(fā)摸不著頭腦了。”“其他組可以不陪，七組我得陪著你。去七組的路上，村支書牟強氣喘吁吁地趕來。第一次見他，他可不就這性格嘛?！盁崃覛g迎也沒用，不搬就是不搬！”呵呵，顧大爺當(dāng)我是鼓掌迎接他呢?！拔?，顧大爺，你就別躲了，我都看見你了！”我一吆喝，只聽一團翠綠綠的玉米林子嘩嘩嘩，搖晃出一段中氣十足的單口相聲：“我躲啥子躲，我有啥子好躲的，屙屎屙尿，正明公道，不可以呀！你又跑來干啥子？我跟你說了我不搬我不建，我沒錢，我一分錢都沒有！”顧大爺邊擼褲子邊朝我走來，裝得還挺像的。黑黢黢的灶臺前，兩根燒了半截的柴禾橫在灶灰里，一個水瓢歪躺在水桶里，瓢柄還滴著水，湯鍋里幾根紅薯正冒著裊裊熱氣。他那身板不可能生病吧，我寬慰自己?！邦櫞鬆敚诩覇?？”我不甘心。門是開著的。顧大爺養(yǎng)的蜂比狗還忠誠，一副生人勿進的狠樣，我都被叮過好幾次了。房前一排排蜂箱也不像往日那樣嗡嗡地“熱情待客”。理了理衣衫，我甩開步子向目的地走去。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說不累是假的，二三十里山路呢。從葉子泛黃的玉米林到須子還粉嫩嫩的玉米林，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我不禁這么想?；蛟S，黃桷灣的變化，是不起眼的。看家狗慵懶地躺在我的腿腳下，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唧唧喳喳的小雞，一只小貓輕盈地穿梭在餐桌邊。坐躺在黃桷灣草坪上，放眼望去，江畔日出，林濤起伏，滿目青山，群峰疊翠。當(dāng)年引起糾紛的源頭沒有了，黃桷灣富裕和諧了。不需要探聽誰家有多少積蓄，只要用眼睛看看鄉(xiāng)親們光鮮的衣著，寬敞、整潔、明亮的樓房，越來越和諧的氛圍，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男女老少的手機，代替了鄉(xiāng)親們的嗓子，成了便捷、實用的通訊工具……昔日有女不嫁、偏僻閉塞、只在灣里人家娶來嫁去的黃桷灣，如今成了外地姑娘爭相入嫁、外地小伙爭相入贅的生態(tài)村。黃桷灣變了，當(dāng)年的松明火把、煤油燈、手電筒，都被隨手一按就能帶來光明的電燈代替了。也有人在樹下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養(yǎng)雞養(yǎng)鴨，據(jù)說因為是生態(tài)的，騎著摩托車帶出山去，售價高，還搶手。借此機遇，鄉(xiāng)親們把原本不是自己的山地還給大自然，把承包地變成芒果林、青椒園、山藥地，蓊蓊郁郁，整體連片。退耕還林了，鄉(xiāng)親們基本上不種糧食了，生活卻明顯好多了，吃穿不愁。黃桷灣人有了“生態(tài)養(yǎng)殖”的理念，思想認(rèn)識和行動都脫胎換骨了。黃桷灣的牛、羊、豬不再敞放了，修起的畜圈通風(fēng)、寬敞、衛(wèi)生。水龍頭一擰，清澈甘甜的泉水一下子就滋潤到了五肺六腑。山上樹木漸漸多了，日益繁茂的植被留住了水土，涵養(yǎng)了山林，自然災(zāi)害減少了，山泉水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外面的親人要回來了，一個電話、一臺車子就出來迎接了。二灘水電站的建設(shè)，抬高了雅礱江的水位，水泥公路修到了黃桷灣。一九九九年十月，四川在全國率先啟動退耕還林試點工程，攀枝花市米易縣被列入退耕還林試點縣。一九九八年夏天，長江中下游發(fā)生特大洪災(zāi)?？粗l(xiāng)親們舉起酒杯，咀嚼著汁鮮味美的土山羊肉，拉著家常，臉上洋溢著笑意的情景，我終于忍不住問起了緣由，并從中找到了答案。今年春節(jié)，我又一次回到黃桷灣，大伯家院里院外人頭攢動。好多次，我都想問問其中的緣由。對于后一種情感，大概是因為誰也不喜歡看到沾親帶故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吵架的樣子。直到一九九六年，我們一家離開黃桷灣的那天，走出村子好遠了，耳畔還縈繞著鄉(xiāng)親因為爭水互相對罵的聲音。這些水，在黃桷灣人犁田、栽種的時候，是最緊張不過的了，經(jīng)常會因為挨著水源近的人家把水截了，讓挨著水源遠的人家跳起腳地罵。三是爭水用的時候。一切沒有得到這家主人許可的開荒、砍伐行為都是不行的。二是自己房前屋后被人開荒了，“自家”燒火柴被人砍了的時候。牲畜們上山了，它們自己去找填肚子的食物了，放牧的人就開始忙自己的事了，有的人砍燒火柴，有的人納鞋子，有的人撿菌子，如果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會約在一起跳繩、打彈子、打小鳥……趁人不注意，就有牲口奔向綠油油的莊稼地，糟蹋苞谷、豌豆、小麥等作物。一是莊稼被敞放的牛、羊、豬糟蹋了，且牲畜的主人家不承認(rèn)的時候。不過，就如牙齒和舌頭一樣，再親密也會有打架的時候。黃桷灣有許多人家?guī)状硕歼€是兒女親家。溝不大，居住的人家也不多，掰起指頭都能夠數(shù)清楚?！酒濉奎S桷灣，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我也知道，在故鄉(xiāng)的我，已非昨日的我，我正在成為母親所期盼的那個“我”。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全身。一陣微風(fēng)吹來，大樹上掉下來一串串雨滴。但沒走出多遠，我又興沖沖地跑回母親的墳前，把電話里的事又給母親匯報了一遍。我詢問母親：“媽，你說這兩畝秧子長得好嗎？”母親雖然沒說話，但山邊掛起了一道彩虹，在寧靜清新的田野上綻放著美麗的光彩，彎彎的，直彎到心里頭去，好像是母親甜蜜的笑容。而我則一有空就到母親的墳前，和母親聊天，告訴她我每一天的生活，告訴她我對未來的期盼。三天，我養(yǎng)起了二十只雞；十天，我種上了一畝地的花生；一個月，我栽上了兩畝田的秧苗；不到兩月，我還整理出五畝荒地，種上了一百多株果樹……當(dāng)然，哥一有空就會來走“親戚”，和我聊聊天，看看近況如何。人一忙碌，日子就感覺踏實起來。我轉(zhuǎn)身在母親的墳前跪下，給母親保證，有哥的幫忙，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怕了，我一定會把日子過好的。我坐在后面聽到這一席話，鼻子一陣酸楚，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又挺不愿讓人看見，趕緊擼起袖子擦干凈。哥踉蹌地走上前，到母親的墳前夸我。我們都有兩分醉意，一路上攙扶著前行。一頓便飯下來，王村長告訴我，村里經(jīng)過民主評議，已經(jīng)一致通過給我低保救助；丑娃成了我的好哥們，也答應(yīng)幫我辦好彎田咀的兩畝田；金花姐許諾給我兩畝田的秧苗；劉二爺答應(yīng)幫我種一畝地的花生；哥說他幫我在房后面圍一個柵欄，送我二十只雞苗……我破例送了哥一回。好幾年了，我都沒有這么高興地吃上一頓噴香的飯。我訝異之余，格外地高興，借哥的酒，左右都敬了好幾圈。我哪里會有什么貴客呢？不過我沒再多想，我聽哥的安排，把在外流浪時學(xué)到的手藝全都使了出來。沒過幾天，哥又來走“親戚”了。從衛(wèi)生院回來，我也有了精神。我的過去，我知道母親是諒解我的；我猛然懷疑，母親還會包容我的未來嗎？終于，我深吸了兩口氣，抬起頭望著他，認(rèn)真地擠出了幾個字：“哥，我——聽您的。他接著又自言自語起來：“我一直在想，我為什么在彎田咀崴到腳，是不是你母親也不想讓我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又是一陣沉默。時間凝固了，這是我從未感覺過的難捱的寧靜。不知怎的，徐書記驚喜的臉突然就平靜下來，他沒接我的話，還把臉側(cè)向一邊。徐書記臥躺在病床上，右腳裹著紗布，已經(jīng)腫成了“火腿”。早上起來，我有些疲倦，也有些沮喪和愧疚。這一夜，我好像真被劉二爺干裂的喊聲嚇到了，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劉二爺跑來拉著我說，上前天晚上，徐書記帶著糧食來看我，路過彎田咀時崴到了腳，現(xiàn)在人還躺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天晚上，月光隱去了蹤影，我莫名地感到了恐慌。果然，連續(xù)三天都沒見著他的身影了。徐書記說這是走“親戚”，還名正言順地給我?guī)ФY品，隔三差五捎來幾個熟菜，與我一起吃飯，碰上幾盅。喪后將近半個月，我無所事事，整天望著母親的遺物發(fā)愣?！蹦赣H找到了新家，我守著母親的老家。我倏地轉(zhuǎn)身對著幫忙的人群，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嗩吶又一次發(fā)出悲鳴，棺木也一點一點合攏，鄉(xiāng)親們開始往上堆土。我抬起頭來到棺材前，多少年沒有這么仔細地看看母親了，母親睡在棺材里，顯得安靜極了。劉二爺幾個人就抬起棺木，在嗩吶的護送下，把母親送到了彎田咀的大樹下。天還沒有亮，嗩吶再次吹響，幫忙的人也都摸黑趕到了。我重新跪下來，我想告訴母親，這些年我是多么地想她，是多么地想回家。我起身往燈碗里加了一些油，然后慢悠悠地圍著母親的遺體轉(zhuǎn)了一圈。想到這些，我心里更難過了。在飄曳不定的火光中，我愣了神，母親一定也是艱辛的。而北漂的我，早已經(jīng)傷痕累累，甚至建起了銅墻鐵壁，將母親隔在墻外。這么多年，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晰地浮現(xiàn)過腦海?；蛟S，這些話是母親想對我說的。夜里，我一直跪在堂屋為母親守靈，院壩里有幾個幫忙的人在走動說話。我低埋著頭給來客們謝禮。兩間土瓦房前的小院壩，正好可以擺下四張桌子。第四天晚上，嗩吶一響，左鄰右舍都陸續(xù)趕來?！薄班牛?。我們被黑夜裹挾著往家走，徐書記有些疲倦地說：“劉冰，先生和嗩吶我已經(jīng)找好了。而我低埋著頭，不敢看他們，也不用說什么話?！币箍爝^半了，剩下的十多戶喊不清名字的村鄰，我跟著徐書記也一一上門。此刻，她竟然也熱情地喊徐書記，還禮貌地對我說：“這就是銀生啊，你看這一晃多少年沒見過了。接著踏入了第二戶人家，何金花。劉二爺遞過來一根板凳，同徐書記攀談起來。劉二爺輩分很高，在我印象中是全村最有威嚴(yán)的長輩。夜路，像一團瓦泥，任由我們凌亂的腳步，把它踩得深深淺淺。星星們都還沒睡醒，自然也無法看清黑夜的形狀?！彼屛腋鲩T去買口棺材。母親冰冷地平躺著，讓我一下不知所措……我不忍再看母親，別過頭來，只見徐干部接著說起料理喪葬的諸多事宜，讓我一件件地回到眼下的現(xiàn)實。我怯怯地踏入家門，雙眼一摸黑，腦中嗡嗡地，手腳不知道往何處做事。我是母親走后的第三天晚上到家的。后來家里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了。事實告訴我，雙拳難敵四掌，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打小，我就沒有走過什么親戚，也不記得父親的樣子。當(dāng)下，我呆了半晌，心中五味雜陳，淚水在眼眶打了幾轉(zhuǎn)，竟沒有流下來。要不是一個姓徐的干部給我打電話，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會回來的。這些，我都沒有跟母親講過。我也沒有女朋友，唉，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但有時候一個人也孤獨得發(fā)苦。甚至，我到北京后很長時間也找不到哪怕一份卑微低賤的工作。自然，我沒有跟母親多說什么，也未曾訴過苦。很快，電話就掛斷了。這話是很熨帖的，讓獨個漂泊在外的游子放個心，然而通話的結(jié)尾，常話鋒一轉(zhuǎn)，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她不希望我受苦，讓我早點回家。在北京那會兒，母親給我打過電話。然而慚愧的是，其實，我和母親之間已經(jīng)很陌生疏遠了——我已經(jīng)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她了。這兩個月，我來的次數(shù)不少了，或是白天，或是晚上，我忍不住想要來跟母親說說話。母親在墳冢里很安詳，哪怕樹外狂風(fēng)暴雨肆虐，亦穩(wěn)若磐石。我蹲下來，望向母親。雨點子氣勢洶洶，子彈一般齊刷刷射向大地，兩畝長勢頑強的秧苗在暴雨中飄搖起伏，我東倒西歪地跨過田坎，奔到彎田咀一棵大樹下躲雨。此時，我由衷地感受得到并堅定地相信這一點。這不能不讓人產(chǎn)生諸多的感慨：政策好了，科技發(fā)達了……呀！政策好了，科技發(fā)達了，明天還會更美好。走進哪一家，還有成袋子的包谷糝？還有成壇成缸的漿水菜？世事在變，變得迅猛，誰也始料不及。有時候，還把粗糧搭個兼?！坝腥獠怀远垢保酌准毭娑⒅枷恪Ｒ粋€字，苦！一年又一年，苦，啥時候是個頭？四十年前，拌湯攪團漿水菜可是六零后以前“老鄉(xiāng)”們的家常便飯呀！我八零年初中畢業(yè)考入高中，不久，分田到戶，實行了量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農(nóng)人生產(chǎn)積極性高了，糧食產(chǎn)量也跟著上來了。但是吃過了，肚子脹，純是哄上坡（不耐饑）的飯；不吃吧，沒有別的。都是熗好的漿水水，里面盛上一團粘稠的包谷面糊糊。就是炒，也是隔三差五的那么一半回，油布擦擦鐵勺，炒幾根蔥或者蒜苗，老遠聞著都香。明知道漿水菜吃多了胃做酸，可不吃不行呀！早晚喝拌湯就漿水菜，中午汆漿水水吃攪團，就是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