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說 “ 存在決定意識 ” ，我說不對，也就完了。但若講哲學(xué)，這話便成無頭無尾，沒有結(jié)構(gòu)，沒有系統(tǒng)，沒有組織。我們今天要把西方人的哲學(xué)來發(fā)揮中國人的 “ 言 ” ，而不悟這里有一個不同。又如說 “ 仁者其言也讱 ” 或者說“ 仁者先難而后獲 ” ，如此之類，若我們把 《 論語 》 里孔子論仁，依照西洋人的哲學(xué)來重作一篇文章，加以組織，成為結(jié)構(gòu)，這些話怕會一句都用不上，或者說這些話都變成不重要的了。 如孔子講仁，今天我們都要學(xué)西洋人講哲學(xué)的方法，來講孔子的 “ 仁 ” 。西方人的一句話，往往成為思想的一塊化石。中國人一句話脫口而出就是一句話，可是這句話也可顛撲不破，此所謂立言。馬克思因要講經(jīng)濟(jì)利潤，慢慢講到階級斗爭，再講上去，講歷史哲學(xué)，講唯物史觀，講存在決定意識，這就成了一套哲學(xué)。若馬克思這套哲學(xué)只講到這里，那么今天就會有人駁他，說今天如美國人工資這樣高，而且一個大資本家的廠公開發(fā)賣股票，工人也可買，賺來的錢還要抽很高的所得稅，所以美國人今天已不能叫做資本主義的社會，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了，可是這句話最多只能駁馬克思，不能駁中國人為富不仁的話，資本主義還是為富不仁。要賺錢發(fā)財，總是有點不很仁德。沒有系統(tǒng)，沒有組織，一個人在那里平白出口講，不成哲學(xué)，可是它確是一番思想?。‰m然由他一個人隨口講，竟可跑到我們?nèi)澜缛说男睦?，大家認(rèn)為對，那就是立言。有組織，有結(jié)構(gòu)，講到最后，自成一套理論。立功立言不就是言與事并重嗎？叔孫豹那句話，兩千五百年到今天，我們中國人還在這樣講，這不是他的立言不朽嗎、但這只是一句話，并不成一套哲學(xué)。孔子以前有一位叔孫豹，他講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如孔子講話，自然從他的思想來，但我們今天每有人說孔子的思想沒有組織， 不成為一套哲學(xué)。思想發(fā)展就有許多話，話多了，遂成為一個結(jié)構(gòu)，而那結(jié)構(gòu)太固定性了，便好像機械似的，那就成為了一套哲學(xué)。怎叫機械體呢？如這張桌子，它是一個機械體。一種是生命體，一種是機械體。思想一定要成一個體系，非如胡思亂想。我們可以這樣說，隨便的說話就是言，這些說話用特殊的某一種的說法來說，就變成了哲學(xué)。如縱橫家言，我們最多只能說那時有一套縱橫思想，但并不能說那時有一套縱橫家的哲學(xué)。思想可和事分開，但并不即是哲學(xué)。言和思想和哲學(xué)，這三者均是稍有不同。思想二字乃是我們的現(xiàn)代觀念，而且我們今天所講的思想，也和西方人講 “ 哲學(xué) ”有不同。 現(xiàn)在我們再講到記言，這個 “ 言 ” 字也和我們現(xiàn)在人所講 “ 思想 ” 有一些不同。所以我疑心這些話靠不住。又如說： “ 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 ，一個天子的行動，由左史寫下來，他的講話，由右史寫下來，此和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恰相反對。我在 《 西周書文體辨 》 里，就說講話里必兼記事，而 《 左傳 》 亦在記事里就連帶記著很多的 “ 言 ” 。而《 左傳 》 中主要的，乃是兩百四十年的事情放在那里，便顯然見得一是記言，一是記事了。從前人認(rèn)為《 尚書 》 是記言的，如誓、誥、謨、訓(xùn)，不都是講話嗎？我第一次講 《 尚書 》 ，提出 《 召誥篇 》 ，那就是召公同人講話。講到這里，我要提出一個極大的問題，就是中國古代人對歷史記載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所謂“記言”“記事”之分。 齊國人的話，魯國人的話，晉國人的話，楚國人的話，越國人的話，都不相同。 我在 《 先秦諸子系年 》 里講 《 左傳 》 ，就連帶講到 《 國語 》 ，主要把 《 國語 》 分國看，認(rèn)為《 國語 》 這書是雜拼的，只把很多材料拼在一起。然而《 國策 》 中如 《 魏策 》 、 《 趙策 》 等，有一部分材料卻很近 《 國語 》 中的 《 晉語 》 。而 《 晉語 》 則比較是記事部分多，或許會有更早于 《 左傳 》 中的材料也不可知。若我們要取材 《 左傳 》 來寫一部春秋時代人之思想史，那在運用材料上，便得小心。如此之例， 《 左傳 》 中也有。 《 國語 》 應(yīng)是由另一人來編集，這些材料也是從各國來，但未能像 《 左傳 》 這樣匯在一塊而把來融鑄了。又如 《 吳語 》 、 《 越語 》 ， 《 吳語 》也只是從 《 越語 》 中分出， 只講范蠡文種，講的是權(quán)謀權(quán)術(shù)，這些在春秋時代還沒有，是后來新興的，而把來假托在范蠡身上。諸位讀《 國語，讀 《 魯語 》 就多儒家言， 《 齊語 》 就只講管仲，多法家言， 《 晉語 》 更較近讀歷史，《 楚語 》 又是另外一種。地域不同，傳統(tǒng)不同。特別如楚辭，其中如屈原的 《 離騷 》 、 《 天問 》 ，那里講的中國古史非常多，他們又是一套。 還有楚國，和北方諸夏又稍有不同。墨子書里便有“天志”“明鬼”諸篇，不脫商代人色彩。更后來有墨子，他亦應(yīng)是商代之后，他思想亦較特別。后來又有一個向戌，召開弭兵大會，來求當(dāng)時的全世界大和平。其時如宋國，又和其他國家不同。 那里的儒家所講，則比較更近于史學(xué)。最早當(dāng)淵源于子夏，后面演變出吳起。 ” 今 《 齊語 》 只講管仲，與管子書里材料相通。如 《 魯語 》 和 《 齊語 》 不同，大抵鄒魯儒生多拘謹(jǐn)保守，故多經(jīng)生儒家言。前人多謂 《 國語 》 和 《 左傳 》 同出左丘明，故 《 左傳 》 稱 “ 內(nèi)傳 ” ， 《 國語 》 稱 “ 外傳 ” ，此說殊不可信。我們今天的錯誤，在我們先沒有一個做學(xué)問的基準(zhǔn)或說立腳點。諸位莫說我要研究宋史，先去讀 《 左傳 》有什么用？但研究宋史也要有個基準(zhǔn)，從上向下。我們要研究古史，研究西周，研究商和夏，先要有個準(zhǔn)備工作，有一個靠得住的基礎(chǔ)和標(biāo)準(zhǔn)，那么一定要看 《 左傳 》 ，或者再加上 《 后漢書 》 、 《 三國志 》 ，合稱四史，先把四史熟了，下邊有辦法。我們此刻研究秦漢以后，也多有看錯的，毛病在哪里？ 因為在上面沒有弄清楚。 再講到下面，我可以告訴諸位，諸位定該研究以下古代史，才能懂得下面的歷史。因此我們要研究中國古史，應(yīng)該把 《 左傳 》 做一個我們對歷史的基本知識，即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看法。 社會從漁獵進(jìn)化到畜牧，再從畜牧進(jìn)化到耕稼，進(jìn)化到有大貴族，有許多像樣的諸侯，有中央統(tǒng)一政府，那不是簡單一回事， 請問中國人什么時候才一下子一跳，而進(jìn)步到《 左傳 》 這個時代的呢？我們一方面要講中國人不進(jìn)步，一方面卻把中國人的進(jìn)步又看得太易太快，出乎這個世界人類歷史演進(jìn)的常軌之外了。在龜甲文里，一次打獵捉到多少豬或多少羊，所以說那時主要生活還是在漁獵時代。 我此刻這樣講，諸位不要認(rèn)為很簡單，在此六十年來，似乎只我一人這樣講，在我認(rèn)為講得很清楚明白，只為我讀了一部 《 左傳 》 ， 《 左傳 》 是我討論古史一個基準(zhǔn)的觀點。春秋時代已經(jīng)有了很高明的國際公法，又有一個周天子在上面，那么我們怎可說春秋時代是個封建社會呢？所以我只講中國古代是有封建政治，而并非封建社會。西洋史上的統(tǒng)一政府，乃在封建社會以前的羅馬帝國。諸位讀西洋史，他們的中古時期封建社會有沒有國家組織呢？那時還沒有像法國英國等現(xiàn)代國家，但我們春秋時代有晉、齊、秦、楚，許多國家了。又如講 《 禹貢 》 ，我們看過全部 《 左傳 》 里的地理，怎么那時人沒有 《 禹貢 》 九州觀念呢？ 我們便可判 《 禹貢 》 是偽書。 如諸位研究 《 西周書 》 ，這里周公講幾句，那里召公講幾句，太簡單了，再往上去更簡單，我們能把這兩百四十年認(rèn)識了，根據(jù)這認(rèn)識往上推，我們便可研究中國古代史。我們研究中國古代史，五帝、堯、舜、夏商周三代一路下來，我們該怎么去看？我說：我們該先研究 《 左傳 》 。即由此上來建立我們一個基本的標(biāo)準(zhǔn)的看法。我們此刻說，除非一大史學(xué)家，將不能編出一部 《 左傳 》 ，而 《 左傳 》也確實是一部偉大的史學(xué)書。但如此講來，孔子 《 春秋 》 又有什么價值??？這已在上一堂講過。專講歷史價值，孔子 《 春秋 》 ，可說還遠(yuǎn)在 《 左傳 》 之下。顧棟高是花了一輩子工夫在這兩百四十年的事情上的。諸位倘使要研究這許多問題，清初有顧棟高寫一書，名 《 春秋大事表 》 ，這是指的春秋時代，所根據(jù)的就是 《 左傳 》 的內(nèi)容，他分門別類地各為制成一張一張的表，而加以敘述。諸位當(dāng)知，研究任何一代的歷史，都有這幾個項目，如天文，如地理，如外交，如食貨經(jīng)濟(jì)，社會禮俗，又如中國和四裔的關(guān)系等，這是歷史的一個大體段，而 《 左傳 》 都有了。 此外，我們還可以講到春秋時代的一切食貨經(jīng)濟(jì)、工商業(yè)情形。 到了戰(zhàn)國以后，中國社會大變，這許多所謂天道、鬼神、災(zāi)祥、卜筮、夢等大批在 《 左傳 》 里有很多的記載，而戰(zhàn)國以后便慢慢少了，也可說是中國歷史文化上一大變遷，大進(jìn)步。清代有一學(xué)者汪中容甫，他有一本文集 《 述學(xué) 》 ，里面有一篇講到春秋時代種種禮俗，如他們講的天道、鬼神、災(zāi)祥（災(zāi)異同祥瑞）、卜筮、夢，其他，都是極有趣而且亦有參考之用。又如講到當(dāng)時各國的外交辭令， 《 左傳 》 里記下的都是了不得，常為后人傳誦。 下面再講大家知道的春秋時代 《 左傳 》 里所記載的軍事。清代就有人專門研究春秋時代人的名號，從這里有很多的訓(xùn)詁問題可以發(fā)現(xiàn)。又如朱熹，字晦庵號考亭，陸九淵字子靜號象山，每個人都有好幾個名稱。 《 左傳 》 里的“人”，稱呼極不同，有的稱名，有的稱號，有的稱官名，還原其他不同的稱呼。雖和后來歐洲人的國際公法不同，然而至少是各有長短，各有特色?？墒沁@個題目卻極值得寫?，F(xiàn)在我們也可稱之為 “ 制度 ” 。將來歷史里一應(yīng)制度：官制、兵制、田制等，都有淵源，特別重要而且可考的則在春秋時代。 第四，講到政治制度， 《 左傳 》 里各國制度亦各不同。魯、衛(wèi)、齊、晉、鄭各國，他們的氏族各不同。大家知道，春秋時代是中國貴族封建的時代。我們只要看看春秋時代的地名，就可想象到古代的中國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拇?，差不多黃河流域直到淮水流域乃至大江以北，中國大部分區(qū)域都已包括在內(nèi)。那么我們可以說，要講中國的沿革地理，讀一部書實是 《 左傳 》 。杜預(yù)注便成為后人講沿革地理一項重要的參考材料。 《 左傳 》里所記邑更多。國以外還有“邑”，這些邑，就像后來 《 水滸傳 》 里的史家莊、扈家莊、祝家莊之類?？墒?《 禹貢 》 實在是戰(zhàn)國時人所寫，而 《 春秋左傳 》 里的地理，因那時有一兩百個諸侯， 《 史記 普通認(rèn)為 《 禹貢 》 是第一部講中國地理沿革的書，第二部是 《 漢書 第二，我們講到地理。漢代以后才改過來，沿用夏歷。即此一點，就可證明 《 左傳 》 史料有來源，也可證明我們以前所講夏商周三代歷法不同， 《 左傳 》里便有明據(jù)。有的 《 春秋 》 在下一年，而 《 左傳 》 還在上一年。周代歷法是把現(xiàn)在的十一月當(dāng)正月，夏歷是把現(xiàn)在的正月當(dāng)正月。特別如 《 左傳 》 里晉國的歷法同周王朝的歷法以及 《 春秋 》 里魯國的歷法錯了兩個月。只爭 《 左傳 》 不是經(jīng)學(xué)，并沒有爭 《 左傳 》 所載二百四十年的事不是歷史。中間如魯、齊、宋、鄭、晉、衛(wèi)、楚、秦，各國的事都有，都包括在這部 《 左傳 》 里。距離孔子、左丘明已經(jīng)很遠(yuǎn)，而《 左傳 》 或許和吳起有關(guān)系，這些都在上一堂講過。這兩個問題，我們在上一堂都已講過。漢代今文學(xué)家說 《 左氏 》 不傳 《 春秋 》 ，因此它不立學(xué)官，（二） 《 左傳 》 是不是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是孔子同時人，若是左丘明作 《 左傳 》 ，便是傳孔子的 《 春秋 》 。所以在九經(jīng)、十三經(jīng)之內(nèi)都有 《 左傳 》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苯龆x：“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對曰： “ 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 ” 公從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食舍肉。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xiàn)於公。不言出奔，難之也。書曰：“鄭伯克段于鄢。公伐諸鄢。京叛大叔段。公聞其期，曰：“可矣。厚將崩。厚將得眾。”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佗邑唯命。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愛共叔段，欲立之。 【 傳 】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 《 春秋左傳注 》 ，楊伯峻撰。 《 春秋左傳詁 》 ，清洪亮吉撰。這是世界外交史上運用地緣政治學(xué)的一個很早的杰出范例。最突出的例子，要數(shù)“燭之武退秦師”一節(jié)。這一類文字照理應(yīng)該有原始的官方記錄作為依據(jù)，但必然也經(jīng)過作者的重新處理，才能顯得如此精煉、嚴(yán)密而有力。這種敘事能力，無論對后來的歷史著作還是文學(xué)著作，都是具有極重要意義的。寫得最為出色的，便是春秋時代著名的五大戰(zhàn)役。許多頭緒紛雜、變化多端的歷史大事件，都能處理得有條不紊，繁而不亂。 《 左傳 》 雖不是文學(xué)著作，但從廣義上看，仍應(yīng)該說是中國第一部大規(guī)模的敘事性作品。如晉楚城濮之戰(zhàn)，晉文公為誘敵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