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對一位文化領(lǐng)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適當(dāng)年去世，臺北不曾如此。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rèn)定她只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向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游成風(fēng)，遠比臺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后來認(rèn)識漸深，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真性情，終于轉(zhuǎn)而相悅。 不過這情人當(dāng)初也并非一見鐘情，甚至有點刁 妮子作風(fēng)。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瑯寰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xué)風(fēng)，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后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寫了好幾本書。九龍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jīng)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 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xiāng)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我為她寫了不少詩，和更多的美文，害得臺灣的朋友艷羨之余紛紛西游，要去當(dāng)場求證。初見她時，我才二十一歲，北顧茫茫，是大陸出來的流亡學(xué)生，一年后便東渡臺灣。這矛盾說來話長，我只有一個天真的希望：“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然而今日的臺灣，在不少場合，誰要做中國人，簡直就負(fù)有“原罪”。我當(dāng)然是臺灣作家，也是廣義的臺灣人，臺灣的禍福榮辱當(dāng)然都有份。我究竟要做人子呢還是人夫， 真難兩全。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寫過《斷奶》一詩，而以這么三句結(jié)束： 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 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 海峽雖然壯麗，卻像一柄無情的藍刀，把我的生命剖成兩半，無論我寫了多少懷鄉(xiāng)的詩，也難將傷口縫合。在實際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牽引我三十年才撒手，之后便由我的賢妻來接手了。 不幸失去了母親，何 幸又遇見了妻子。高雄在貨柜的吞吐量上號稱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風(fēng)濤。廈門街一一三巷是一條幽深而隱秘的窄巷，在其中度過有如壺底的歲月。 我以臺北為家，在城南的廈門街一條小巷子里，“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蟄居了二十多年，喜獲了不僅四個女兒，還有廿三本書。其間雖然也去了美國五年，香港十年，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臺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 臺灣是妻子，因為我在這島上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寫序的“前輩”，已經(jīng)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彼f的德國當(dāng)然是指德國的文化，而非納粹政權(quán)。湯瑪斯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我們只聽說有文化，卻沒聽說過武化。把鄉(xiāng)情等同于民族主義，更在地理、人民、歷史、文化之外加上了政府，是一種“四舍五入”的含混觀念。 當(dāng)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鄉(xiāng)情落實于地理與人民，而彌漫于歷史與文化，其中有實有虛，有形有神，必須兼容，才能立體。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 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遍L江斷奶之痛，歷四十三年。還有幾千年下來還沒有演完的歷史，和用了幾千年似乎要不夠用了的文化。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 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 從母親到外遇 “大陸是母親，臺 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稱“散文全才”。我發(fā)現(xiàn)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于寫景，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不是一筆帶過，便是避而不談；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于敘事，甚至不善抒情。 抒情文近于詩，敘事文近于小說，寫景文則既近于詩，亦近于小說。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感情。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是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 我把散文的功用分為上述六項，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并不是認(rèn)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別無他用。足智博聞的老手，談?wù)撘患虑?，一樣?xùn)|西，常會聯(lián)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行家的行話，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真正是左右逢源。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jīng)過情形，當(dāng)然 是敘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wù)摰闹皇情_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xiàn)象，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便不能算是敘事了。此地所謂的物，可以指生物，譬如草木蟲魚之類，也可以指非生物，譬如筆墨紙硯之屬，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tài)，譬如彈琴、唱歌、開會、賽車。物聚而成景，寫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形容詞是排列的，動詞才交流?！棒W云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景有靜有動，即 使是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能手。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國的山水，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同時，廣義的景也不應(yīng)限于視覺：街上的市聲，陌上的萬籟，也是一種景。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挖土機的巨鏟揮螯，林蔭道的街燈如練，港口的千桅成林??無一非景。所謂“景”不一定指狹義的風(fēng)景。組織力（或稱條理）也許不太重要，因為事情的發(fā)展原有時序可循，不過有 時為求波瀾生動，光影分明，不免倒敘、插敘，或是舉重遺輕，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這樣的散文又叫作敘事文，短則記述個人的所經(jīng)所歷，所見所聞，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路轉(zhuǎn)峰回；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jié)，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成為歷史的注腳，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到了末句，更從觀察進入想象，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說它衛(wèi)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shù)，近似蛙式游泳?！凹揖硬豢蔁o娛樂。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說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現(xiàn)在筆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韓愈的《雜說四》，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蘇軾的《留侯論》，都是說理的散文，但都氣勢貫串，聲調(diào)鏗鏘，形象鮮活，情緒飽滿，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一般的抒情 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淪為濫情，許多情書、祭文、日記等等，也在此列。情之為物，充溢天地之間，文學(xué)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凡韻文不到之處，都是它的領(lǐng)土，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不勝枚舉，論其功能，則不出下列六項： 第一是抒情。 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君不見”，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列位看官”，但在一般情形之下，詩人和小說家畢竟另有職務(wù)，不便像散文家這么公然、坦然地面對著讀者。拿張愛玲和錢鐘書的小說比較一下，便可見張無我而錢有我：錢鐘書的小說里充滿了散文家錢鐘書的個性。有些小說家不甘寂寞，跑到他的人物和讀 者之間來指指點點，甚至大發(fā)議論，這種夾敘夾議的小說體便有散文的傾向。小說家對讀者的態(tài)度也可謂“目中無人”，反之，讀者目中也不應(yīng)該有小說家。”這樣的話并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好像是無意間給人聽到的。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詩要講節(jié)奏、意象、分行等技巧，小說也要講觀點、象征、意識流等等的手法，高明的作家固然可以運用這些來發(fā)揮所長，但是不高明的作家 往往也可以假借這些來掩飾所短。 散文是最難作假的 在一切文學(xué)的類別之中，最難作假，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該是散文。古屋不再。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 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 — 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握著雨傘。上班下班，上學(xué)放學(xué)，菜市來回的途中。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fā)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而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曾經(jīng)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qū)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 ，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F(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 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 — 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 ，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 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聽聽那冷雨。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氐脚_ 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xiàn)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不過要領(lǐng)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 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fēng)看。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 第三次去 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fā)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纯?，那冷雨。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 rain也好 pluie 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罚鹉舅鹜?，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nèi)f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 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dāng)必然長在。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biāo)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shù)暮阪I白鍵馬恩聰?shù)奶瓝芟?？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nèi)，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dāng)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不過那 — 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jì)，即使有雨，也隔 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 第五篇：余光中散文精選 文字是最難作假的，作為編輯，余光中先生的著作在心里始終有一席之地，本文選取先生 3 篇散文，與大家分享。不過，細心者也會發(fā)現(xiàn)余文中亦有西化句型雜陳其間，另有意趣。那一字之別，入木三分?？催@句；“大陸上的秋天，天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