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臉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里溜出去，他驚醒過來了。他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長，這時正是它們交配的季節(jié)，它們會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們跳躍時在水里形成的水渦里。這對右手是很吃重的?！彼厌炈骶o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壓在船頭的木板上。眼下仿佛他正駛進一個云彩的大峽谷，風已經停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釣到這條鲯鰍的。 鲯鰍煮熟了吃味道多鮮美啊， 他說。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當他把手的側面在小船船板上擦著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磷質漂浮開去，慢慢朝船梢漂去?；氐酱^后，他把兩爿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他把魚骨悄悄地丟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轉。它們還很新鮮、堅實，他把它們并排放下，把內臟和魚鰓從船梢扔進水中。他用一只腳踩在魚身上，從肛門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頜的尖端?？墒俏也幌胱屗菹ⅰＮ也凰X也能行，他對自己說。可別忘了睡覺，他想。太清醒啦。 已經熬過了半個白天和一夜，現(xiàn)在又是一個白天，可你一直沒睡覺。要是能把釣索栓住，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他認為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鐘點。我看見過釣鉤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現(xiàn)在我要再歇一個鐘點，等我感到魚穩(wěn)定了下來，才回到船梢去干這事，并決定對策。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于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注：原文為Ｒｉｇｅｌ，我國天文學稱之為參宿七，光度極亮），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拖著這船吧，魚。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它能熬夜，我也能。然后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里，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它的嘴被釣鉤掛住了，抽搐地動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是因為憤怒，還是游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浪很小的海面上動蕩著，仿佛海洋正同什么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鲯鰍咬住了。在捕海龜?shù)拇?，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不知道這一夜會發(fā)生什么事。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此后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 冠軍 ，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面上。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最初的八小時過后，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碧柭湎氯サ臅r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里，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注：位于哈瓦那東南，是古巴中部濱加勒比海的一良港）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我還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動物。西班牙語叫做ｕｎｅｓｐｕｅｌａ－ｄｅｈｕｅｓｏ。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lián)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ＧｒａｎＬｉｇａｓ，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zhàn)底特律的老虎隊。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復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并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它的眼睛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見東西。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wěn)定地移動著。為什么如今夢中主要只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說?！彼呀涀C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么。”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我眼下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但是，如果趁它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不會差。此刻陽光很熱了，盡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阿們。《圣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圣母經》，使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圣母。隨著東方吹來的風，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復原了。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這只抽筋的手了。弄不懂它為什么跳出水來，老人想。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只手。他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么大的，不過從未獨自一個人逮住過。我一定不能讓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氣，明白如果飛逃的話，它能干出什么來。釣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穩(wěn)，說明這魚并沒有受驚。它不停地往上冒，水從它身上向兩邊直瀉。 它上來啦， 他說。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從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我恨抽筋，他想。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云，形狀象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著一團團羽毛般的卷云。如果將刮颶風，而你正在海上的話，你總能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跡象。但是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動。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它張開。可是手張不開來。如果它跳出水來，我能弄死它。 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怎么著?！靶辛耍?他說。它是我的兄弟。我把這些魚肉統(tǒng)統(tǒng)吃了，就有充足的準備啦?！比欢钣械览淼倪€是講究實用，他想。 他想。”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好好兒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不過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對你可不會有好處。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他厭惡地朝它看著。他把一膝壓在魚身上，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現(xiàn)在， 等手曬干了，他說， 我該吃小金槍魚了。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魚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疊起精神，舉起那只手，朝著太陽?，F(xiàn)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過后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致沒力氣。你沒有待多久，老人想?！澳悻F(xiàn)在覺得痛了吧，魚， 他說。釣索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傍B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 他說。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 這釣索很穩(wěn)當， 老人對它說。然后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釣索上，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一只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fā)出很強的磷光。我千萬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我的釣索夠長，可以對付它。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游著。但愿它會隨著海流拐彎。天色微明中，釣索伸展著，朝下通到水中。 魚啊， 他輕輕地說出聲來， 我跟你奉陪到死。敢情是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奇`書`網`39。你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還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釣索邊，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斷了，系上那兩卷備用釣索。我根本來不及琢磨。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出色的卡塔盧尼亞（注：西班牙古地區(qū)名，包括今東北部四?。┽炈?，還有釣鉤和導線。他用一只手熟練地干著，在牢牢地打結時，一只腳踩住了釣索卷兒，免得移動。離天亮還有點時候，有什么東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個魚餌。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它們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傷心的了，老人想。這雄魚離釣索好近，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這尾巴象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 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記住了，他對自己說?！罢l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想想你正在干的事情吧。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鐘點看得見燈光。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鉆進水里，看來象一道磷光。這姿勢實在只能說是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說很舒服了。太陽下去后，天氣轉涼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發(fā)冷。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如果它不這樣干，也許會隨著日出浮上來。這沒有關系，他想。他還覺得口渴，就雙膝跪下，小心不讓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然而過了四個鐘點，那魚照樣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游，沒有朝下沉。“但愿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 老人說出聲來， 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成了一根系纖繩的短柱啦。隨后它在水里漸漸發(fā)出一陣拖長的咝咝聲，但他依舊攥著它，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消魚的拉力。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著?。?他說出聲來，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然后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勁兒，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美美地吃吧?！彼屷炈髟谥搁g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备械结炈鬏p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八豢赡苡巫叩模?他說。“它會咬餌的， 老人說出聲來。把它們吃了吧。聞聞這些魚餌。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吃吧。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感到釣索并不抽緊，也沒什么分量，就輕松地握著。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這時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氣征兆？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的云塊。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guī)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他大概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時開始自言自語的。 拿來釣大魚倒?jié)M好。他越往回拉，釣絲就越是顫巍，他看見水里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然后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只鳥兒又在盤旋了。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圓桶里舀一杯鯊魚肝油喝。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只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后，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后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面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但是這水母的毒素發(fā)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你這婊子養(yǎng)的。可是那只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xiàn)出彩虹般的顏色。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fā)紫了。它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那只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老人看見那些大鲯鰍跟在那脫逃的魚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系在船梢一只拳頭螺栓上。“鲯鰍， 老人說出聲來。他并不匆忙，讓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它倏地斜著后掠的雙翅俯沖，然后又盤旋起來。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fā)黑的感覺。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著水面，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象鉛垂般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鲹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已被使用過，但依然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第二個在七十五英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的深處。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游了一個禮拜，可是一無作為，他想?？墒沁@老人總是拿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愿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ｌａｍａｒ，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注：西班牙語中的 海洋 （ｍａｒ）可作陰性名詞，也可作陽性名詞，以前面用的定冠詞是陰性還是陽性來區(qū)別）。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后方，劃進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還看不清他們。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里的魚餌回來了，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里嵌著鵝卵石，他們抬起小船，讓它溜進水里。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 我馬上就回來。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彼麄冊谝患夜獫O夫的清早就營業(yè)的小吃館里，喝著盛在煉乳聽里的咖啡。“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在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桿。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后。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他就這么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