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蜊?、木之性豈欲中規(guī)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之過也?！?《莊子馬蹄》)也就是說,莊子提倡的是順應自然,而不是改造自然,不是主體性凌駕于自然之上。這就和所謂人化的自然有根本區(qū)別。“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莊子秋水》)莊子反對一切人為的東西。在莊子的自然觀中,人與自然不是對立的,是不是就像黑格爾所說的那樣,人就否定了自己呢?也不盡然。四莊子的“心齋”、“坐忘”忘掉的是什么呢?是一些理性的成見,是消除了凌駕于萬物之上的自我,那是不是自我徹底消失了呢?不可能。徹底消失了,還寫詩干什么呢? 葉維廉在《中國古典詩中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的名文中,涉及這一重大問題。他引用禪宗的著名燈錄:“老僧三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辈⒅赋鑫鞣皆娙藢嶋H只達到第二個境界,而中國詩人則高一層次。[7]但是他在比較王維與華滋華斯以后,說“:王維的詩,景物自然興發(fā)與演出,作者不以主觀的情緒或知性的邏輯介入去擾亂眼前景物內(nèi)在生命的生長與變化的姿態(tài),景物直觀讀者目前,但華氏的詩中,景物的具體性因作者介入的調(diào)停和辯解而喪失其直接性。”他認為中國古詩認可“山水自身具足”[7]89這些話所體現(xiàn)出的黑格爾式的思維方式說明葉維廉并沒有真正理解禪宗的燈錄,也沒有理解王夫之“情景交融”的含義。禪宗燈錄的第三重境界“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并非排斥作者的主觀情緒,事實上正融入了作者主觀情緒。中國詩當然極力排除知性的干擾,當然也排除情緒的干擾,但融合不是干擾,這種融合中是人與自然是對等的,人沒有凌駕于自然之上。如果按葉維廉的說法,則中國詩怎么與西方的摹仿說相區(qū)別?中國詩豈不正像黑格爾所說否定了自我,從而讓山水以直接的原貌出現(xiàn)?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說:“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袼贾^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guān)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guān)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qū)矣?！边@里把創(chuàng)作主體與自然的關(guān)系論述得相當透徹?！吧衽c物游”四字,可作為中國詩學的總綱。“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中國詩又何嘗排斥主觀情緒呢? 與西方詩不同的是,這種神與物游不是以主體精神覆蓋外象,也不是凌駕于自然之上。這個神是虛靜的神,已經(jīng)澡雪過的精神。而這種虛靜不是絕對的寂靜,而是清除了雜念和成見,也可以說是清除了虛妄的自我觀念,至于自我作為主體所具備的理智與感情,則不在清除之列也不可能清除。莊子有一段話頗能說明其妙: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shù)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二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與!’”(《莊子達生》)這個故事真是精妙絕倫。那種忘我的境界不就是這樣的嗎?忘我,忘掉的是功名利祿,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我,忘的是世俗的我,雜念叢生的我?！坝弥静环?乃凝于神,”信哉!《莊子》里還有一段對話: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葑釉?‘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德充符》)這就說得更明白了,莊子并不是否定情本身,而是世俗的好惡之情,如果是自然之情,則不是否定的對象。事實上也是如此。即以葉維廉上文中所引并分析的詩為例,就是神與物游所得,而不是葉維廉所說的“以物觀物,”或“山水本身的呈現(xiàn)。”所謂“山水自身具足”,從來就不可能,也不是山水詩中的實際。葉文中引用的王維《鳥鳴澗》、《辛夷塢》、《鹿柴》諸詩,無不滲透詩人的主觀情懷?！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由光影的靜止而更顯出林的寂寞?！霸鲁鲶@山鳥,時鳴春澗中?！币詣右r靜?！皾緫艏艧o人,紛紛開且落,”則雖曰無人,實則描寫了芙蓉花的自然狀態(tài)。這些詩都寄托了詩人的情懷,那就是對寂寞的共鳴。“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給人以很多聯(lián)想。寂寞者得其寂寞,恬然者得其恬然,既感受到自然的永恒生機,又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寂寞。中國古詩從來就不是一種純客觀的西方式的描寫,也就是說,不是一種西方式的摹仿。古詩中其它山水詩也同樣?！皸罘墒A,掛席拾海月?！?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這些句子之所以好,正在于作者表現(xiàn)在大自然的美景的熱愛?！俺靥辽翰荨边@里面正有一種新鮮的感受,才得以流芳百世,成為大謝詩的名句。其它象“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白云抱幽石,綠篠媚清漣?！?《過始寧墅》)“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澤蘭漸披徑,芙蓉初發(fā)池?！?《游南亭》)這些詩中,“凈”“明”“抱”“媚”“戲”“弄”“漸”“初”諸字,都恰如其分地滲透了詩人的感受,這就是王夫之所說的“情景交融”。謝眺的詩也同樣?！坝嘞忌⒊删_,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游東田》)“余雪映春山,寒霧開白日。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高齋視事》)“朝光映紅萼,微風吹好音?！?《和何議曹郊游》)“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和徐勉出新亭渚》)這里的每一句詩都表達了詩人的心情,那種清新,明麗的景象既感染了詩人,也感染了所有讀這些詩的后來者。我們再看一看唐代詩人所寫的詩。在文學史研究中,以西方文論解釋古代文學的現(xiàn)象,早已存在。比方蘇雪林《唐詩概論》,[8]第十章標題為“浪漫文學主力作家李白?！钡谑徽聵祟}為“寫實主義開山大師杜甫?！眲⒋蠼堋吨袊膶W發(fā)展史》[9]第十四章的標題為“浪漫詩的產(chǎn)生與動搖”第五節(jié)為“浪漫派的代表詩人李白”。不過兩種文學史論著都沒有說明李白為什么是浪漫主義詩人。林庚的《詩人李白》也把李白當作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但也沒有進行理論上的闡明。只說“李白的詩歌氣質(zhì)是浪漫的。這浪漫是意味著更高的解放要求,是帶著不可抑制的力量,是鼓舞著更為高漲的熱情的,這就是積極的樂觀的浪漫主義?！盵10]而同時,作者又極力強調(diào)李白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這從一些標題即可看出:“李白詩歌的現(xiàn)實性”“李白與杜甫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從這些方面看出,林庚對用西方概念來解釋古詩是猶豫不決,左右為難的。它從反面體現(xiàn)了林庚對古代文學的深刻理解。然后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院編《中國文學史》,這些書中的觀點流傳甚廣。以影響最大的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為例。游著認為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有兩條理由:一是詩中“處處留下深厚的自我表現(xiàn)的色彩。”“他的胸懷、性格”,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xiàn)”。李白的詩有一種“強烈的自我表現(xiàn)的主觀色彩。”二是“感情的表達上不是掩抑收斂,而是噴薄而出,一瀉千里。當平常的語言不足以表達其激情時,他就用大膽的夸張。當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物不足以形容、比喻、象征其思想愿望時,他就借助非現(xiàn)實的神話和種種奇麗驚人的幻想?！盵11] 李白的所謂自我表現(xiàn)實際仍是繼承了魏晉人的率真風氣?！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薄?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哭宣城善釀紀叟》)這種率真風氣不回避對自我的描繪與評價,這是一種具體的肯定,而不是對抽象自我的絕對肯定。也就是說,這種自我不是凌駕于外物的自我,這種自我所表現(xiàn)的無所顧忌與其說是自我膨脹,不如說是與自我相關(guān)的世俗利害關(guān)系的消失,這種自我的瀟灑與飄逸恰恰是一種忘我。我們也因此看到,李白詩中的自我形象有一種親切、自然的神態(tài)。至于李白詩中的表現(xiàn)手法,更不足以說明他是浪漫主義的詩人?？鋸埡瓦\用神話作為素材并不足以表明李白的宗教性質(zhì),使用神話也并不意味詩中的神學色彩。運用夸張與運用神話素材造成了李白的瑰奇、豪放的詩歌風格,而不是造成崇高感。正如前面我們所說的,崇高來源于痛苦與恐懼,而雄渾則沒有這種恐懼與痛苦。曹順慶對崇高與雄渾從風格上進行了區(qū)分:“康德所描繪的高山斷崖,颶風怒濤,是著意渲染自然界的威脅人的暴力,所以有‘狂暴肆虐’,‘狂嘯’,‘摧毀’,‘威脅著人’等等字眼,這些威脅人的暴力,自然會令人恐懼、害怕,從心驚膽戰(zhàn)中感受到生命力受到‘阻滯’的痛感,而司空圖所說的‘雄渾’,雖然十分強調(diào)形體的巨大雄偉,力量的強大無比,但卻并非是威脅著人的暴力。恰恰相反,這巨大的形體與無比的力量,正是人們蓄集涵養(yǎng)來的,體現(xiàn)了人的巨大胸懷與主體力量?！盵12]這種說法,抓住風格特點,是頗為精彩的,但分析有問題,實際上,雄渾并非體現(xiàn)人的主體力量,崇高也并非僅僅使人恐懼。崇高與雄渾的區(qū)別不僅在于風格的區(qū)別,更在于其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一為對抗的,一為和諧的。其實崇高的目的才真正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主體力量,而雄渾風格的目的則是一種忘我狀態(tài)?！翱偠灾?中國古代雄渾范疇,其主導傾向是一種豪邁的美感,而不是具備西方柏克、康德等人所認為那種由恐懼、痛感轉(zhuǎn)化來的快感?！盵12]確實如此。中國古代詩歌的雄渾風格,才真正達到了一種吞吐大荒、橫絕太空的品格,其豪情壯志、宏大壯闊,是浪漫主義文學所無法比擬的?！暗歉邏延^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將進酒》)“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較書叔云》)“憑高遠登覽,直下見溟渤。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李白《天臺曉望》)“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瀉入胸懷間?！?李白《贈裴十四》)“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在李白詩中,即使是《蜀道難》,也不是造成恐怖,兇險的效果,而是瑰奇、豪放?！秾⑦M酒》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也不是壓抑的、恐怖的。《觀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們仿佛看到廬山瀑布飛瀉而下的仙姿,這是一種真正神與物游的境界,李白的詩,不能以浪漫主義來概括。再說,李白的詩從來就不是噴薄而出,一瀉千里。那是一種效果,而不是過程,李白的詩,有最高明的技巧,那就是后面還要分析的興的運用。而無節(jié)制的感情的宣泄,怎么會有詩。屈原也是這樣。盡管各種教科書及論文都把屈原列入浪漫主義作家的行列,其實都很勉強。我們只要從神秘主義的根源,從對自我的態(tài)度,從“天人合一”還是“天人相分”,從與自然是和諧還是對立,從雄渾還是崇高等進行分析,便可知道,屈原也不是浪漫主義的作家,這里就不詳細辨析了。參考文獻: [1]向世駿,[M].濟南:齊魯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