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名士偉人，相聚一堂，人人盡歡而散，扶醉歸去。她于是仍然賣菜，活下來了。 做母親的當時縱稍稍吃驚，也仍然沒有想到此后事情。這一家仍然仿佛與一地方人是兩種世界，生活中多與本城人發(fā)生一點關(guān)系，不過是徒增注意及這一家情形的人談?wù)摰綍r一點企羨而已。 兒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傳遍了本城，美麗的媳婦不久也就為本城人全知道了。來信還只是四月，從四月起作母的就在家中為兒子準備一切。母親年紀漸老，自然對于這些事也更見其關(guān)心。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作兒子的常常寄報紙回來，寄新書回來，作母親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園的事務(wù)，兼喂養(yǎng)一群白色母雞。 不久過年了?！?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他說他想過北京?？偹惆涯憬甜B(yǎng)成人，玉家不至于絕了香火。上半日在菜畦覓食的黑老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十二歲的生日，作母親的為兒子備了一桌特別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他自己對人誠實，他所要求于人的也是誠實。 做母親的還善于把白菜制各樣干菜，根、葉、心各用不同方法制作成各種不同味道。 不過在這樣晚涼天氣下，母子兩人走到菜園去，看工人作瓜架子，督促舀水，談?wù)?3 到秋來的菜種、蘿卜的市價，也是很平常 的事?！? “我也這樣想。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 玉家菜園園地發(fā)展后，母子兩雙手已不大濟事，因此另雇得有人。誰知太爺一死，不久革命軍推翻了清室，清宗室平時在國內(nèi)勢力一時失盡，頓呈衰敗景象。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真要換，一個瓶子也不夠。 “你這是桃子嗎！？”王老大橫了眼睛走上前問。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會移動，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會亮了起來！王老大怒目而視?！? 王老大就閉了眼睛去睡?！? “是的。她又緊緊的把眼閉住—— 她怕了。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來，故意縮著那么矮，而又使勁的白，是衙門的墻；簇簇的瓦，成了烏云，黑不了青天?? 這上面為什么也有一個茅屋呢？行人終于這樣免不了出驚。閂了門再去點燈。王老大坐下板凳脫草鞋， —— 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你曉得你爸爸活得幾年？等橘子結(jié)起橘子來爸爸進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這樣說嗎？問他他自己也 不答應(yīng)哩。 阿毛這才看見爸爸腳上是穿草鞋， —— 爸爸走路不響。這個地方太空曠嗎？不，阿毛睜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裝滿了，連爸爸已經(jīng)走到了園的盡頭她也沒有去理會。 你這日頭，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點也不減你的顏色！ 秋深的黃昏。說不 定王老大得了這么一大塊地就因為與殺場接壤哩。 天對于我的姨媽真是殘酷極了，我還睡在床上，忽然下起大雨來了！我想，姨媽無論如何不能在我家逗留，因為明夜就是除夕；柚子總一定可以，因為她還是女孩子，孩子得在親戚家過年，她從前在外祖母家便是好例。我想，再是忍無可忍的了，跑到與那屋主很是要好的一位紳士處，請他設(shè)法轉(zhuǎn)圜?！? 我漸漸感著寒意了?！? “她也向我談過，這里的女伴兒多，沒有合身的衣服。 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外祖母移葬于離家十里遠的地方，我同我的母親，舅爺，以及舅爺?shù)膸孜桓鐑阂宦匪驮?。我也哭起來了，但又被什么驚醒似的： “柚??柚子妹妹呢？” “她??她到??東頭??鄰舍家里去了。我記得當時看這玩意兒，那師傅總裝著恐嚇的勢子，對我說“跌下來了”的話。母親又極力稱贊柚子的馴良，“沒有她，這世上恐怕尋不出姨媽哩。外祖母家這時正興旺，自然不忍心叫姨媽受苦，商量姨媽的公公，請他把姨父分開，欠人的債項，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在這幾年當中，我也時常記起外祖母的村莊，但是，家里的大人都說光陰要愛惜，不準我自由走親戚：外祖母間幾天進城一趟，又找不著別的借口。女的在場的一角平排坐著，一會兒唱月亮歌，一會兒做望月亮的游戲：從伙伴中挑兩個出來，一個站開幾步，抬頭望月亮 ，一個拿塊瓦片，挨次觸著坐著的手，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誰捏著，猜著了，歸被猜的人出來望，否則仍然是她望。這湖草同麻一般長，好像扯細了的棕櫚樹的葉子，我們拾了起來，系在線上，更用剪刀修成唱戲的胡子。 杜鵑花， 朵朵紅， 爺娘比我一條龍。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戲，但她并不作聲。剩下的只有兩只空掌了，求借于一個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因為我同袖子都住在城里，鄰近的孩子從小便被他們的父親迫著做那提籃子賣糖果的生意，我們彼此對于這沒有伴侶的單調(diào)生活，都感不著興趣，出城不過三里 ，有一座熱鬧村莊，妻的家便在那里。到今年，我遠道回家過清明，陰霧天氣，打算去郊外看燒香，走到壩上，遠遠望見竹林，我的記憶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風吹起波皺了。這時青椒出世還不久，我們大家商議買四兩來煮魚吃 —— 鮮青椒煮鮮魚，是再好吃沒有的。 見了三姑娘活潑潑的肩上一擔菜，一定要奇怪，昨夜晚為什么那樣沒出息，不在火燭 之下現(xiàn)一現(xiàn)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面龐的呢？不 —— 倘若奇怪，只有自己的媽媽?，F(xiàn)在站在壩上 ，眶子里的眼淚快要迸出來了，媽媽才不作聲。然而能夠看得見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媽媽嗎？不，一回也沒有看見！鑼鼓喧天，驚不了她母女兩個，正如驚不了棲在竹林的雀子。 老程家的已經(jīng)是四十歲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藍大布，現(xiàn)在不過系鞋的帶子也不用那水紅顏色的罷了，所以并不顯得十分異樣。 流水潺潺，搖網(wǎng)從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點打在水上，浸在水當中的枝條也沖擊著嚓嚓作響。 那時我們是專門請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講《了凡綱鑒》，為得揀到這菜園來割菜，因而結(jié)識了老程，老程有一個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愛笑，我們以后就借了割菜來逗她玩笑。 老程除了種菜，也還打魚賣?！鞍职趾染?，我吃豆腐干！”老程實在用不著下酒的菜，對著三姑娘慢慢地喝了。到后來，青草鋪平了一切，連曾經(jīng)有個爸爸這件事實幾乎也沒有了。至于聒聒的喧聲，卻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雖然聽不著說的是什么，聽者的心早被他牽引了去了。 三姑娘不上街看燈，然而當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過了多少次的，所以聽了 敲在城里響在城外的鑼鼓，都能夠在記憶中畫出是怎樣的情境來。然而三姑娘是這樣淑靜，愈走近我們，我們的熱鬧便愈是消滅下去，等到我們從她的籃里揀起菜來，又從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銅子，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三姑娘了?！? 我這樣說。妻比柚子大兩歲，我比妻小一歲；我用不著喊妻作姐姐，柚子卻一定要稱我作哥哥。 在這伙伴當中，要以我為最大量。我心里也很懂得這話里的意義，我的手卻由不得我，時刻伸到罐子里拿幾顆。放牛的小孩，要我同他們上山去放牛；他們把系在牛鼻上的繩索沿著牛頭纏住，讓它們在山底下吃草，我們走上山頂折杜鵑。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然而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有時候得冒火，幫著她拿剪刀同線，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誤帶了去。外祖母歡喜上園割菜，太陽落山的時候，總是牽我同柚子一路去。那年三月，外祖母引我同柚子進城，經(jīng)過我的族人門口，屋子里走 出來一位嬸娘，請外祖母進去坐坐，并且指著柚子道：“這是奶奶的孫女兒。 據(jù)說外祖母替姨媽定婚的時候，兩頭家勢都很相稱。悲劇也就從此開始了。忽然間幾只泅水的鴨撲的作響，這才看出一個藍布包著頭的女人拄著吊桶在那里兜水，這女人有點像我的姨媽， —— 她停住了！“不是我的焱兒嗎？”“呵，姨媽！”不是我記憶里的姨媽了！顴骨突起，令人疑心是個骷髏。這在從前是堆積零細家具的地方；現(xiàn)在有一張木床，床上只缺少了帳子；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梳頭用的木盒；另外是爐子，水缸，同一堆木柴。在我腦里還是那羞紅了臉的柚子的身上。 “現(xiàn)在是不是同姨媽住在一塊呢？”我突然問。姨媽的糧食，多半還由她賺回哩。我有時拿一本書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邊，張開眼睛望著帳頂；妻這時坐在床面前的椅子上，不時把眼睛離開手里縫著的東西，向我一瞥，后來乘機問道： “有什么使你煩惱的事呢？請告訴我，不然我也煩惱。我?guī)缀跬鼌s柚子是為什么到我家來，也不知道到堂屋里去慰問含淚的姨媽；心里好像有所思，口里好像有所講，卻又沒有思的，役有講的。在這小小的縣城里，再沒有別個種了這么多的桃子。阿毛每每因了這一個日頭再看一看照墻上畫的那天狗要吃的一個，也是紅的。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過這許多的樹，不，這一棵一棵的樹是阿毛一手抱大的！ —— 是爸爸拿水澆得這么大嗎？她記起城外山上滿山的墳，她的媽媽也有一個， —— 媽媽的墳就在這園里不好嗎？爸爸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有一回一籮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個一個的朝籮里揀！天狗真?zhèn)€把日頭吃了怎么辦呢？?? 阿毛看見天上的半個月亮了。 阿毛低聲的說了一句： “桃樹你又不是害病哩。” 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 —— 當初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里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沒有回也不應(yīng)該老早就把門關(guān)起來！媽媽現(xiàn)在也要可憐爸爸罷！ “阿毛，今天一天沒有看見你吃點什么，老是喝茶，茶飽得了肚子嗎？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飽肚子的。 “這個死人的地方鬼也曉得騙人！張四說他今天下午來，到了這么時候影子也不看見他一個！” “張四叔還差我們錢嗎？”阿毛輕聲的說。她還沒有吃過橘子。 殺場是露場，在秋夜里 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殺”字偏風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點點無數(shù)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濕的，越濕也越照。”爸爸是信口答著?！卑⒚f。 阿毛張一張眼睛 —— 張了眼是落了幕。慢慢卻是 —— “不要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低頭喪氣的這么說。但他已經(jīng)聽得背后有人嚷 —— “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王老大捧了桃子 —— 他居然曉得朝回頭的路上走！桃子一連三個，每一個一大片綠葉，王老大真是不敢抬頭了。北京白 菜素來著名。雖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賣菜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