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鉆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設(shè)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么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各樣?xùn)|西呈現(xiàn)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像在一團(tuán)黑氣里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zhǔn)是在哪里走，就像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炜斓牡匠抢锸堑谝患o的事。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墒怯直犻_了眼。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jīng)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墒?，祥子在那里看著。忽然慌亂，四面八方地亂卷，像不知怎樣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風(fēng)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凈了墻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jīng)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先到城里再說，他渴望再看見城市，雖然那里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chǎn)，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辦法。立竿見影、兵荒馬亂、淡而不厭、干凈利落、無中生有、無緣無故、引經(jīng)據(jù)典。自討無趣、無法無天、南腔北調(diào)、愛錢如銘、禮尚往來、莫名其妙、低聲下氣。河水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像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fā)出微腥的潮味。1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給放進(jìn)十塊錢，他細(xì)細(xì)看了看那個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紅??；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紙那么沉吧。1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1她咽了口吐沫，把復(fù)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zhèn)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shù)脕淼耐鈭鰟艃?，半惱半笑，假裝不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1好幾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摔后頭這小子一跤，但是他不敢，拉車的得到處忍氣。1希望使他快活，恐懼使他驚惶，他想睡，但睡不著，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著。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jié)果與報酬，像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士的一顆徽章。難堪漸漸變?yōu)樾邜?，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他，他也瞪他們。夜深了，多日的疲乏，與逃走的驚懼，使他身心全不舒服。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因為腿腳被錢贅的太沉重。設(shè)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么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后，叫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鉆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各樣?xùn)|西呈現(xiàn)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像在一團(tuán)黑氣里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zhǔn)是在哪里走，就像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緊的事。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么來，四外也并沒有什么動靜。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jīng)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她是來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愿，看別人的苦處。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么堅決，這么毒辣，把財產(chǎn)都變成現(xiàn)錢，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于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4自從虎妞搬來，什么賣羊頭肉的，熏魚的，硬面餑餑的，鹵煮炸豆腐的，也在門前吆喊兩聲。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了！她永遠(yuǎn)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決沒想到會這么抖手一走。他一點沒帶著感情，簡單的告訴了虎妞。4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由自己的志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心棄舍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的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何人。他到哪里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4體面的，要強(qiáng)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4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車主。萬一老頭子真翻臉不認(rèn)人呢，她自管會鬧，他要是死不放手財產(chǎn)，她一點法兒也沒有。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總多少疏遠(yuǎn)一些。4雖然她那么說，她可是并不很熱心找劉四爺去?？墒撬槐阌谠賱e扭她，只要能拉車去，他已經(jīng)算得到一次勝利。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車，天天得回來；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見你，我心里就發(fā)慌！答應(yīng)我，你天天晚上準(zhǔn)早早的回來！”4祥子想起白天高個子的話！睜著眼看著黑暗，看見了一群拉車的，作小買賣的，賣苦力氣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著腿。她得松一把，緊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兒去。因此，她才越覺得有點意思，她頗得用點心思才能攏得住這個急了也會尥蹶的大人，或是大東西。她沒想到祥子會這么聰明。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論良心，祥子并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床上的鋪蓋并沒有動。3高媽走后，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祥子不十分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wěn)車把似的。平日，祥子與他并沒有什么交情，不過是見面總點頭說話兒。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么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3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他很愿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xiàn)他的心思的，他領(lǐng)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象個啞吧。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敲祥子，并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nèi)，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3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他們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嚇*~就嚇*~曹先生。面子足，錢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偹阄覀兣铝怂麄儭?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時候，搬到我這兒來，他們還不至于搜查我來！”左先生認(rèn)識人；人比法律更有力。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zhàn)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zhàn)士?？墒?，他不肯。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jī)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wěn)當(dāng)，而有同樣的價值。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后有人跟著。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跟院里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現(xiàn)在，火爐搬到檐下，在屋里簡直無事可作。2天是這么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太陽可是還老高呢。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困倦。2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并沒有出什么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qiáng)子，和二強(qiáng)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似的。2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大關(guān)系了；先到城里再說，他渴望再看見城市，雖然那里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chǎn)，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辦法。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2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象是已經(jīng)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jī)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在城里混了這幾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結(jié)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只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只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挑子扁擔(dān)都得現(xiàn)買，況且哪個買賣準(zhǔn)能掙出嚼谷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zhǔn)能賺出三餐的希望。2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著肚子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嘆。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祥子像被一口風(fēng)哽住，往下連咽了好幾口氣。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里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著好幾倍。再說，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法，不至于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個子，那么寬的肩膀！1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復(fù)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著老人們的哀嘆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1可是，謠言，他不信。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后悔，苦痛。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殺氣。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沖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于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煙卷，貨很齊全。二強(qiáng)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挨揍的次數(shù)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一邊穿上新藍(lán)大衫。小福子走后，二強(qiáng)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dāng)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qiáng)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軍人。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1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嚼谷。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yuǎn)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jīng)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zhǔn)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里得有倆錢，愛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1在這里，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長老了的虱子——特別的厲害——有時爬到老人或小兒的棉花疙疸外，領(lǐng)略一點春光！1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么結(jié)實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nèi)，只要硬棒就好。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夢欺騙著饑腸。那老人們現(xiàn)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xiàn)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減去一點，露出點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們才敢不甚慚愧的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著張破紙當(dāng)風(fēng)箏，隨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在這里，春風(fēng)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從穢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墻角，打著小小的旋風(fēng)。春已有了消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個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塊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個的往前撲著；身子向前，手就顯著靠后；不象跑，而象是拉著點東西往前鉆。他可是賣了力氣，雖然明知跑不過后面的三個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賣老。抄起車把來，大家都讓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在前頭走。他曉得自己的病源在哪里，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