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不相信能溶化西伯利亞積雪的愛情。她到他的駐地、他的部隊(duì)去找他，她逢人就問： ‘ 我的阿廖沙呢 ?’可是人們搖搖頭，好像誰都不認(rèn)識他。我仔細(xì)端詳，終于透過歲月的痕跡，分辨出那一張依稀秀美的臉龐來 ??不錯，這位女士，西伯利亞雪原上的紅頭發(fā)，是她，真是她 !”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喜劇結(jié)尾，我們一個個按捺不住，輕輕贊嘆，卻聽葉夫圖申科接著說： “ 這位美國女士，當(dāng)時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劇作家。 “ 1966年， ” 葉夫圖申科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 我訪問美國，在一次宴會上，忍不住講了這個故事。于是，第一輛軍車啟動了，接著，第二輛也啟動了 ……車燈再次放光？依然零下 20度的嚴(yán)寒，依然沉重的蘇維埃軍車，雪霧挾裹著浩浩雄風(fēng)，車隊(duì)馳向遠(yuǎn)方 …… 聽到這里，激動使我難以自禁。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黑暗 ——黑暗褪去了，燦爛的銀河映在眼底，星星像晶寶的鉆石，以赤裸裸的炫目光彩擁抱雪原，擁抱大地。當(dāng)他習(xí)慣了黯淡的光線之后，他看見那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車隊(duì)像一條黑黝黝的長龍，安然不動地靜臥著。 接著，第二輛軍車也剎住了，車燈也熄滅了，第三輛，第四輛 …… 幾十輛軍車全部停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 他似乎覺得應(yīng)該喊一聲什么，可是嗓子堵住了，他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他直挺挺地站著，腿像木樁一樣。他怕車隊(duì)強(qiáng)烈的燈光，怕軍車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這雪地里的秘密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怕這個，反正，他覺得這有點(diǎn)兒不好?？墒菬釕僦械膬蓚€人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對他們來說，沒有車隊(duì)，也沒有燈光，他們擁有的是整個世界，別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他抬頭望去，只見一輛接一輛的軍車正奔馳而來，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 !這是蘇聯(lián)紅軍的軍車。他伸出右手在通紅的臉頰上抓來抓去。是前進(jìn)呢，還是后退；是看著他們，還是扭過頭去繞道走開 ?他滿臉通紅，心咚咚直跳，而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小孩兒在走過來。他看見了玫瑰的盛開 ??那不是玫瑰，而是女人的紅頭發(fā)！ 這是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在這寒冷的、不含一粒灰塵、也不摻一種雜色的皚皚白雪鋪成的純凈無瑕的大地上，一個黃頭發(fā)的蘇軍飛行員正和那個紅頭發(fā)的美國女記者緊緊地?fù)肀г谝黄?。歸根結(jié)底，在他童稚的好奇的心靈中，是想要弄清花兒是怎么開放的。他好像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忽然，他看見在不遠(yuǎn)的前方，遍灑星光的皎潔白雪上，有一束紅紅的火苗在閃爍。他抗拒著因疲乏而產(chǎn)生的幻覺，希望能馬上坐在溫暖的爐火旁邊，喝一口熱湯。不知是因?yàn)檎找┰€是被雪原所映襯，群星簇?fù)淼你y河顯得無比明澈、無比深邃，似乎在吸引著這個小男孩走進(jìn)去。 積雪特別柔軟，空氣清新得令人發(fā)顫。小小的葉夫圖申科聽說村里來了外國人，就跟別的孩子們一起跑去看 ——10歲的男孩本是看熱鬧的，想不到看見了維納斯 ! 不過要說維納斯，也并不十分確切，那位年輕的美國女記者的美，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端莊典雅的美，而是一種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熱烈奔放的美，一種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無拘無束的美 —— 這個俄羅斯小男孩愛看她一頭火紅的秀發(fā)，濃濃地跳蕩在肩頭； 愛看她一雙碧綠的眼睛，盈盈地閃爍著親切的的笑意；還愛看她那白皙的臉龐、漂亮的鼻子 ?? 他覺得她真是很好看。 葉夫圖申科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心靈在訴說什么。只是眼睛 —— 藍(lán)灰色的眸光閃閃爍爍，仿佛既明朗又沉重，既熱情又冷峻，令我這個生著黑眼睛也看慣黑眼睛的中國人難以捉摸?？?，新娘子穿花衣，好體面！不許鬧，不講道理不成的！不講理我要生氣的！看看，女學(xué)生也來了！明天長大了，我們也討個女學(xué)生媳婦！ ” 一九二九年冬作 原收入沈從文文集 《 新與舊 》 ——他沒有去想雪原上怎么會有玫瑰怒放，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當(dāng)花兒要怒放的時候，難道有什么力量能阻擋嗎 ? 葉夫圖申科代表全蘇作協(xié)（當(dāng)我們半月后結(jié)束訪問回國之際，全蘇作協(xié)已宣告解散）宴請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tuán)。 這一天，蕭蕭剛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滿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媳婦年紀(jì)大，方能諸事做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平時喊蕭蕭丈夫作大叔，大叔也答應(yīng)，從不生氣。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就不嫁別處了。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bǔ)血，燒紙謝神。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只好在這家過年。大家莫名其妙，只是照規(guī)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yàn)檫@樣蕭蕭才應(yīng)當(dāng)嫁到遠(yuǎn)處去。這件事既經(jīng)說明白，著鄉(xiāng)下規(guī)矩，倒又象不甚么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那伯父把這事情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伯父不讀 “ 子曰 ” ，不忍把蕭蕭當(dāng)犧牲，蕭蕭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嫁人做 “ 二路親 ” 了。 大肚子作證，說明也沒有可說。于是祖父從現(xiàn)實(shí)出發(fā)，想出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guān)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照規(guī)矩是 “ 沉潭 ” 還是 “ 發(fā)賣 ” ？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就發(fā)賣。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后預(yù)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經(jīng)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但沒有動身，就被家里人發(fā)覺了。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xué)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真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螫手的舊話，使蕭蕭心里難過。 她還記得花狗當(dāng)真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給丈夫看見時，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見了，丈夫問這是做甚么，蕭蕭就說肚子痛，應(yīng)當(dāng)吃這個。 家中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guān)于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她常想，我現(xiàn)在死了，說明都好了。 她脾氣壞了一點(diǎn)，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因?yàn)樗龑φ煞蛩坪鯂?yán)厲苛刻了好些。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情過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啞巴說他自己的話，并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 ” 他把手中拿的和從溪中撿來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小石頭全部陳列到蕭蕭面前，蕭蕭眼淚婆娑看了一會，勉強(qiáng)笑著說：“ 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 ” “ 不要吹?？戳艘粫?，問蕭蕭： “ 姐姐，為甚么哭？ ” “ 不為甚么，灰塵落到眼睛窩里，痛。不久丈夫從他處那了大把山里紅果子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紅紅的。 ” “ 負(fù)不負(fù)我有什么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里這塊肉吧。 ” “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 “你想逃到城里去 自由 ，不成的。 ” “ 我們找藥去。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錯了事就想不出辦法。雖以前自己當(dāng)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她覺得身體有點(diǎn)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么辦。蕭蕭捏緊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想到剛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一點(diǎn)不大好的糊涂事。到丈夫返身時。她心里亂了。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么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話。 那時節(jié)，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后卻象蕭蕭唱： 嬌家門前一沖坡， 別人走少郎走多， 鐵打草鞋穿爛了， 不是為你為那個？ 末了卻向蕭蕭說： “ 我為你睡不著覺。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象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fā)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diǎn)。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qiáng)，手腳勤快，有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喜歡同他玩，一面一有機(jī)會即 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蕭蕭那點(diǎn)惶恐減去。一開腔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打豬草，帶丈夫上螺獅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地方稍有進(jìn)步，祖父的笑話轉(zhuǎn)到 “ 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 ” 那一類事上去了。丈夫有寫方面很怕她，當(dāng)她如面前，不敢多事。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的兒子就象歸蕭蕭獨(dú)有了。鄉(xiāng)下習(xí)慣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以從勞作中攢點(diǎn)本分私房，兩三 年來僅僅蕭蕭個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細(xì)麻和紡就的棉紗，也夠蕭蕭坐到土機(jī)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兟椤⒓徿?、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做，還有漿紗織布。 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糊糊涂涂的心。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糲飯，四季無疾病，倒發(fā)育得這樣快。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jì)算起來，蕭蕭過夫家有一年半了。 “ 花狗，你少壞點(diǎn)。 ” 蕭蕭還不大懂得這個話的意思， 只覺得憨而好笑。 ” “ 你身個子也大。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人。可是那故事把蕭蕭樂壞了。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墻角去，告她女學(xué)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diǎn)大話，說他曾經(jīng)到官路上見過四個女學(xué)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忘卻了這事情。他看她已經(jīng)有點(diǎn)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頓臭罵，就把話支吾開，扯到 “ 女學(xué)生 ” 上頭去。 ” “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diǎn)兒的是蕭蕭。 ”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整齊，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 “ 十歲娘子一歲夫 ” 。 “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多歌，長大了再教我唱。蕭蕭說好，并且問跟誰學(xué)來的。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墳墳沖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 ” “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這孩子原來象一只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于添新木葉。 ” “ 要吃一顆！ ” 她兩手哪里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 弟弟，把棗子喂我口里。 “ 姐姐吃，這時大的。小小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 “ 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 ” 雖聽到這樣喊，還不歇手。小小竹竿打在棗樹 上，落棗滿地。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小笠帽玩。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擺在地上，很有趣味。蕭蕭的一家，因?yàn)橐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xì)麻，二三十擔(dān)瓜。世界上的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在不經(jīng)意中蕭蕭答應(yīng)得很好。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灰的老鼠，眼珠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鉆到門縫里去，把個尾巴露在外邊。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xué)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別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 可是這世界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甚么，在睡夢中哭了，媳婦于是用做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的說： “ 弟弟，弟弟，不許哭，女學(xué)生咬人來了。 ” “ 她們讀樣書念經(jīng)你也不怕？ ” “ 念觀音菩薩消災(zāi)經(jīng)，念緊箍咒，我都不怕。 ” “ 你看，她們捉你去做丫頭。 因?yàn)槁犠娓刚f起女學(xué)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后蕭蕭肚子笑得特別久。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yǎng)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十塊錢一月，雇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 …… 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稀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她們年紀(jì)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