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來增加了，我卻幾乎耍得一文也沒有。近兩年我同妻接觸的機會自然比較多；當我們大約十歲以內的時候，我同柚子倒很親密的過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則因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們把婚約定了，我和她的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隔住，從沒暢暢快快的玩耍過，雖然我背地里很愛她。然而三姑娘也就趕跑了。而三姑娘始終是很習慣的，接下銅子又把菜籃肩上?！霸偈巧蠔|門，再是在衙門口領賞??”忖著聲音所來的地方自言自語的這樣猜。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樣，雀子在奏他們的晚歌，然而對 于聽慣了的人只能夠增加靜寂。 2 正二月間城里賽龍燈，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 三 姑娘八歲的時候，就能夠代替媽媽洗衣。四五月間，霪雨之后，河里滿河山水，他照例拿著搖網(wǎng)走到河邊的一個草墩上 —— 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為太陽射不到這來，一邊一棵樹交蔭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1 竹林的故事 廢名 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水漲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F(xiàn)綠團團的坡，剛剛高過水面，老程老像乘著劃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搖網(wǎng)朝水里兜來兜去；倘若兜著了，那就不移地的轉過身倒在 挖就了的蕩里， —— 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這時跟著她的歡躍的叫聲熱鬧起來，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給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著爸爸。然而綠團團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 —— 這只要看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不毛的同教書先生（自然不是我們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杪梢還沒有斬去的枝椏吊著被雨粘住的紙幡殘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義。最多的還要算鄰近各村上的女人，她們像一陣旋風，大大小小牽成一串從這街沖到那街，街上的漢子也借這個機會撞一撞她 們。 打破這靜寂的終于還是媽媽：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貓?zhí)?！你老這樣守著我，到底??” 媽媽不作聲，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來了這埋怨，剛才的事倒好像給一陣風趕跑了，增長了一番力氣嬌惱著： “到底！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歡喜玩！” 三姑娘同媽媽間的爭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過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來，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凈，媽媽卻說，“鄉(xiāng)戶人家呵，要這樣？”偶然一出門做客，只對著鏡子把散在額上的頭毛梳理一梳理，媽媽卻硬從盒子里拿出一枝花來。媽媽正在做嫂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歡喜趕熱鬧，那情境也許比三姑娘更記得清白，然而對于三姑娘的仿佛親臨一般的高興，只是無意的吐出來幾聲“是” —— 這幾乎要使得三姑娘稀奇得伸起腰來了：“剛才還催我去玩哩！” 三姑娘實在是站起來了，一二三四的點著把數(shù)，然后又一把把的擺在菜籃，以便于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賣。 一天三姑娘是賣青椒。 從此我沒有見到三姑娘。 妻的家?guī)缀跻簿褪俏彝肿拥募摇ｈ肿雍鋈煌Ｗ×?，很窘急的望著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帶著威嚇的樣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后來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接著花，坐在門檻上唱起歌來了。這小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兩人要來的。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門口乘涼；倘若有月亮，孩子們便部跑到村東的稻場—— 不知不覺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來了。同年六月，我進縣里的小學，柚子聽說仍然依著外祖母的日子多。姨媽初去，住著的一所高大房子，卻還屬自己 —— 后來也典給別人。母親故作寬解 —— 卻也是實情：“外祖母活在，更難堪哩！姨媽這樣不幸！”母親說，兩表兄新開各店，生意都沒有起色，每年欠人的債息，無力償還；姨父同兩表兄本地不能站腳，跑到外縣替人當伙計：柚子呢，她伴著姨媽住在原來店屋里，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屋主而且也就是債主，已經(jīng)在知事衙門提起訴訟。踩石的形狀，同舊式銀子相仿，用來碾壓頭號的布的，也是我小孩時最感著趣味的寶貝之一：把卷在圓柱形的木頭上的布，放在一塊平滑的青石當中，踩布的師傅，兩手支著木梁，兩腳踏著踩石尖出的兩端，左右搖動。姨媽似笑似慚，終于哭起來了。我自己姑媽的幾位姐兒都來我家，彼此談笑，高興得非常 —— 我的腦里卻好像有一點愴悢?shù)挠白?，不過模糊得幾乎看不出罷了?！? “為什么不來我家呢？母親也曾打發(fā)人去接她。柚子同我談及她們，總是搖頭，成日里怨天恨地，還得她來解勸?！?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媽的訟事，仍然沒有了結，而且姨父已經(jīng)拘在監(jiān)獄里了。 后來母親向我說，母女兩人預備明天回 原來鄉(xiāng)間的舊居 —— 不是曾經(jīng)典給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暫借的一間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來我家寄宿一夜。照墻外是殺場，自從離開十字街頭以來，殺人在這上面?！? 話這樣 說，小小的心兒實是滿了一個紅字。 秋天的天實在是高哩?！? 王老大走到了門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們來年也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 這時月亮才真?zhèn)€明起來，就在桃樹之上，屋子里也鋪了一地。 王老大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歸他的家，是慣事， —— 不要怕他一腳踏到草里去，草露濕不了他的腳，正如他10 的酒紅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她懂得打更，很少聽見過打更。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廟去燒香，去問一問菩薩。 “阿毛，不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窗孔里射進來月光。 “桃子好吃，”阿毛的這句話突然在他的心頭閃起來了， —— 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著一挑桃子，鮮紅奪目得厲害。 王老大歡喜極了：張四來了，幫同他騙一騙這個生人！ —— 他的酒瓶那里還有用處呢？ “喂，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王老大只是笑， —— 他還同誰去講話呢？ 圍攏來四五個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買來的。大致當時種來也只是為自己吃。 雖在當?shù)氐貌坏饺擞H近，卻依然相當受人尊敬。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青男子?！? “這話好像古人說過了，記不起這個人。聽到這樣話的母親莞爾而笑，過了橋，影子消失在白圍墻竹林子后不見了。從這樣呆氣的話語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閃耀著一種對于這家人生活優(yōu)美的企羨。 他應當屬于知識階級，卻并不覺得在作人意義上，自己有特別尊重讀書人必要。 然而因為媒人的攛掇，以及另一因緣，認識過玉家青年人，愿意作玉家媳婦私心竊許的，本城女人卻很多很多。雪已不落了，也沒有風。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 “那我們倆去！” “這里放得下嗎？” “我去三個月又回來，也說不定。把話說過，回到今天雪上來了，母親記起忘了的一樁事情，她要他送一壇酒給做工人，因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還是十分出色。 在本城的母親，每月寄六十塊錢去，同時寫信總在告給身體保重以外順便問問有不有那種合意的女子可以訂婚。 當這母親接到了兒子的一封 信，說本學期終了可以回家來住一月時，歡喜極了。 見到臉目略顯憔悴的兒子，把新媳婦指點給兩 對工人夫婦，說“這是我們的朋友”時，母親歡喜得話說不出。 時間仍然是熱天，在門外溪邊小立，聽水聽蟬，或在瓜棚豆畦間談話，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兩人過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這樣打量著而苦笑的老年人，不應當就死去，還得經(jīng)營菜園才行。因為賞菊，大家在興16 頭中必賦詩，有祝主人有功國家，多福多壽，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題的好詩，有把本園主人寫作賣菜媼對于舊事加以感嘆的好詩，地方紳士有一種習慣，多會做點詩，自以為好的必題壁，或花錢找石匠來鐫石，預備嵌墻中作紀念。各人回到家中，一定還有機會作與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夢。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第二天，作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原故而得著同樣災難的青年人，陳尸到教場的一隅了。 因為媳婦特別愛菊花，今年回家，擬定看過菊花，方過北平，所以作母親的特別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各處尋 覓佳種，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們自己也動動手。因為地方小，從北京方面回來的人不多，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凡是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兒子愉快的事通通計劃到了。三年來的母親，還是同樣的不失林下風度。自己每天無事時，便抓玉米喂雞，與雞雛玩，一面讀從北京所寄來的書報雜志。 過了年，隨著不 久就到了少琛動身日子了。我不妨礙你。 北京方 面他有一個舅父，宣統(tǒng)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聽說在旂章胡同開鋪子，賣冰，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母親說：“今年這雪真好！” “今年剛十二月初，這雪不知還有多少次落呢。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作人生美德，這種品性同趣味卻全出之于母親的陶冶。少年人則對于這一類知識，遠不及其對于筆記小說知識豐富。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是謝靈運，是王維，不能記得，我真上年紀了。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主人設計每到秋深便令長工在園中挖窖，冬天來雪后白菜全入窖。各處地方都有流落的旗人，貧窮窘迫，無以為生，玉家卻在無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難?！? “這桃子又吃不得哩?！? 張四早已瞧見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幾個銅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幾個銅子。 “桃子拿玻璃瓶子來換。 阿毛說過，酒都喝完了。但還要一句 —— “要什么東西吃明天我上街去買?！? 阿毛想起一個尼姑，什么廟的尼姑她不知道，記得面孔， —— 尼姑就走進了她的桃園！ 那正是桃園茂盛時候的事，阿毛一個人站在籬墻門口，一個尼姑歇了化施來的東西坐在路旁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