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穿戴的，同我們弟兄又沒有什么分別，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樣的歡喜不過；當(dāng)時稍為有點(diǎn)想不通的，母親總足囑咐我不要在姨媽家里吃飯罷了。 到家第三天下午，告訴母親，去看看姨媽；母親說，不能走前街，因?yàn)榍伴T 是關(guān)著的，須得彎著走后門進(jìn)去。我慢慢的開著步 子，怕姨媽手里提著東西走不得快，而且也伺望屋子里有沒有人出來。太陽溶落山的時候，仍然只有我的姨媽從后門口送我出來，不由 我回想當(dāng)年同我父親對席吃飯的姨父，同我母親一樣被人歡接的姑媽，同我們一樣在外祖母面前被人夸好的兩位表兄，以及同我在一個小天地里哭著，笑著，爭鬧著的柚子妹妹。我看著母親哭，心里自然是不好過，卻又有自己的一樁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歡送孫女兒呢？還是歡迎外孫媳？”晚上我同妻談及此事，其時半輪月亮，掛在深藍(lán)空中，我苦央著妻打開窗子，起初她還以我不能耐風(fēng)為辭?！? “做孩子的時候太親密很了。妻起來把窗關(guān)著，隨又告訴我，姨媽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但公姑先后死了，丈夫在人家店里，剛剛做滿了三年學(xué)徒，去了也是沒有依恃的。這宗款項(xiàng)，姨媽并不顧忌兩位嫂嫂，留十五千將來替柚子購辦被帳，其余的償還米店的陳欠，取回當(dāng)?shù)昀锏膸准抟?，剩下只有可以來得五斗米的?shù)目了。我又有什么勇氣反抗妻的話呢？ 吃過早飯，我眼看著十年久別，一夕 重逢的柚子妹妹，跟著她的骷髏似的母親，在泥濘街上并不回顧我的母親的泣別，漸漸走不見了。 桃園的籬墻的一邊又給城墻做了，但這時常惹得王老大發(fā)牢騷，城上的游人可以隨手摘他的桃子吃。桃園里面有一口井。阿毛似乎看見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 —— 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 —— 她的桃園倘若是種橘子才好，苔還不如橘子的葉子是真綠！她曾經(jīng)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 —— 橘樹的濃蔭儼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園的桃葉?！蓖趵洗笮怂吧焓滞焖陌⒚０⒚挥幸浑p瘦手。” “我睡不著。桃葉要說是浮在一個大池子里，籬墻以下都湮了， —— 葉子是剛湮過的！地面到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當(dāng)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樹之上了。 其實(shí)，就王老大說，世上只有三間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著實(shí)難過，那是因?yàn)榘⒚恢?。聲音是慢慢的度來，度過一切，到這里，是這個怕。尼姑的臉上盡是汗哩?！? “桃子好吃。瓶子比白天還來得大?！?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這是桃子嗎！？” 同時對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王老大耳朵聽，嘴里說，簡直是在自己桃園賣桃子的時 候一般模樣?！? 是的，這桃子吃不得， —— 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頭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歡喜確乎走脫不少，然而還是笑 —— “我拿給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們并不都是笑， —— 桃子是一個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兒沒有聲響的碎了，同王老大雙眼對雙眼。玉家靠賣菜過日子，從此玉家菜園在本縣成為人人皆知的地方了。從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那時節(jié)，魚大致也在休息了?！? “母親你試作七絕一首，我和。一切不做作處，較之斗方詩人在瓜棚下坐一點(diǎn)鐘便擬賦五言八韻田家樂，偶一出城就稱賞獨(dú)木橋美不可言，虛偽真實(shí)，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jì)。但他一天所做的事，經(jīng)營菜園的時間卻比看書寫字時間多。 日子到了應(yīng)當(dāng)使這年青人定婚的時候了，這男子尚無媳婦。已經(jīng)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 “這樣雪落下人不冷，到這里算是希奇事。” 在兒子印象中只記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人物。 聽說兒子要到北京去，作母親的似乎稍稍吃了一驚。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書，不讀也不什么要緊。信早已寫給北京的舅父，于是坐了省河小轎，到長沙市坐車，轉(zhuǎn)武漢，再換火車，到了北京。母親雖然五十多歲，一切書報扇起二十歲年青學(xué)生的種種，母親有時也不免有些幻夢。因兒子的緣故，多知了許多時事，然而一切外形，屬于美德的，沒有一種失去。一到了七月，就成天盼望遠(yuǎn)行人的歸來。還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會中，也把這家從北平回來的男子與媳婦請去開會了。已近八月的一天，吃過了飯，母子們同在園中看菊苗，兒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彎以上，用手代鏟，兩手全是泥。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為把那五個尸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拋在業(yè)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積有泥水的大坑里，胡亂加上一點(diǎn)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杠到衙門去領(lǐng)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玉家菜園改稱玉家花園，是主人在兒子死去三年后的事。內(nèi)戰(zhàn)不興，天下太平，到秋天來地方有勢力的紳士在園中宴客，吃的是園中所出產(chǎn)的蔬菜，喝著好酒，同賞菊花。仿佛還虧得衙門中人因?yàn)橄氲揭撞顺?，才把老的留下來，也沒有把菜園產(chǎn)業(yè)全部充公。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青人就“請”去了。媳婦則除了像是過分美麗不適宜于做媳婦值得憂心以外，簡直沒有疵點(diǎn)可尋。這事情直到進(jìn)了家門母親才知道，一面還在心中作小小埋怨，一面把“新客”讓到自己的住房中去，作母親的似乎人年青了十歲。雖說菜園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這老年人總不曾打量過北行的事。在北平的兒子，還是常常有信來，寄書報則稍稍少了一點(diǎn)。其中經(jīng)過自然一言難盡，瑣碎到不能記述。 雖然母親同意遠(yuǎn)行，卻認(rèn)為不必那么忙，因此到后仍然決定正月十五以后再離開母親身邊?！? “我們這人家還讀什么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聽說“母14 親也老了”這類話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 “你今天滿二十二歲，太爺過世 十八年，民國反正十五年，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就是我們家中，也變得真可怕。 天色將暮，園中靜靜地。眼見用了各樣謊話都等于白費(fèi)以后，這些媒人才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園。對于本地人凡有過從的，不拘是小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這城中也如別的城市一樣，城中所住蠢人比聰明人多十來倍，所以竟有那種人，說出非常簡陋的話，說是每一株白菜，皆經(jīng)主人的手撫手摸，所以才能夠如此肥茁，這原因是有根 有柢的。她說：“這不行，哪里還會做詩？” 稍過，又問： “少琛，你呢？” 男子笑著說，這天氣是連說話也覺得可惜的天氣，做詩等于糟蹋好風(fēng)光。對它得到一種澈悟，一種啟示，應(yīng)當(dāng)寫出幾句好詩的。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yǎng)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fēng)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xì)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但這人家的兒子，總?cè)匀挥泻推匠２素渻鹤觾蓸犹帯? 辛亥革命以前，來城候補(bǔ)的是玉太爺，單名諱瑁，當(dāng)年來這小城時帶了家眷也帶了白菜種籽。 “王老大，你這桃子好！”路上的人問?！? 一看是張四，張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 他從王老大的脅下抽出瓶子來。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來打酒的?！? 睡不著的是王老大。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想，只曉得她是病。 燈是早已吹熄了的 ，但不黑，王老大翻起來摸茶壺。 這個令阿毛爽快：深夜響鑼。你不會去記問草，雖則濕的就是白天里極目而綠的草， —— 你只再看一看黃草屋！分明的蜿蜒著，是路，路仿佛說它在等行人。 “阿毛，你手也是熱的哩！” 阿毛 —— 心里曉得爸爸摸她的腦殼又捏一捏手，枕著眼睛真在哭。 “怎么說不差呢？差兩吊。” “不要什么東西吃?！? 她站在樹下，抱著籮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葉，—— 是這個樹嗎？這個樹，到明年又是那 么茂盛嗎？那時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見得怎樣的喜歡，風(fēng)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歡！她還丟了一塊石頭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曉得?。ㄟ@就是說沒有人曉得） 9 ?? “阿毛，進(jìn)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風(fēng)很涼。天狗的日頭，吃不掉的，到了這個時分格外的照徹她的天， —— 這是說她的心兒。 當(dāng)那春天，桃花遍樹，阿毛高高的望著園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們桃園兩個日頭。 桃園孤單得很，唯一的鄰家是縣衙門， —— 這也不能夠叫桃園熱鬧，衙門口的那一座“照墻”，望去已經(jīng)不顯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鉆進(jìn)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墻距“正堂”還有好幾十步之遙。柚子并不同我多講話，也不同家里任何人多講話，跟著她的芹姐筆直到房里去?！? “我 —— 我想于柚子未到婆家以前，看一看她的丈夫。” “她兩位嫂嫂呢？” “各自回娘家去了。 “我們婚期前一月，我父親接她到我家，現(xiàn)在又回那屋里去了。 那年秋天，我結(jié)婚了。我心里有點(diǎn)恍惚不定。姨媽引我進(jìn)門，院子里從前用竹竿圍 著的豬窠，滿堆些雜亂的稻草，竿子卻還剩下幾根；從前放在染房的踩石，也橫倒在地上，上面盡沾些污泥。 那年夏天我由省城學(xué)校畢業(yè)回家，見了母親，把以前欠給外祖母的眼 淚，統(tǒng)行哭出來了。姨媽的公公，為人忠厚，又沒有一定的職業(yè)，不上幾年工夫，家產(chǎn)漸漸賣完了。我們家的媳婦？”柚子的臉色，此時紅得像桃子一樣，我也笑著不大過意。說是割春菜，不但我喜得做豬崽叫，在外祖母也確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獲；柚子呢，口里雖然說，“你有好的吃了”，仿佛是妒我，看她遇見一棵很肥碩的，卻又大大的喊起“焱哥！焱哥”來了。白皚皚的沙灘上，點(diǎn)綴著一堆堆的綠草；大人們赤著腳從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個婀娜的小孩，小狗似的彎著 身子四散堆旁；揀糞的大孩子，手里拿著鐵鏟，也愉個空兒伴在一塊。我捏著花回去，望見柚子在門口，便笑嘻嘻的揚(yáng)起手來；柚子趁這機(jī)會也就嘲弄我?guī)拙洌骸办透缣媲劢阏刍ɑ貋砹耍　逼鋵?shí)我折花的時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還有被柚子稱作“芹姐”的我的妻。吃得最厲害，要算清早打開眼睛睡在床上的時候 —— 這罐了個就放在床頭。外祖母給我同柚子一樣的數(shù)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