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朱自清的散文——余光中(存儲版)
【正文】 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里也一再濫施。這些新的詞匯和語式，給予了充足的時間，自然就會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誦讀教學(xué)的幫助，需要的時間會少些。例三用抽象名詞“長久”做“表明”的受詞，乃歐化文法。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而秦淮河正晃蕩著一樣?xùn)|西，那便是“歷史”，什么樣的“歷史”呢？“薔薇色的歷史”。以父親為主題，倡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前引這兩句話里，第二句實在平凡無力：用這么抽象的自白句結(jié)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謂余韻盡失，拙于收筆。其善射亦天性也。在他的詩里俯拾皆是： 我呆呆地看檐頭的寫著我不認得的“天倫叔樂”的匾， 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坑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這些句法比較難懂。這一層利害關(guān)系，早期文學(xué)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細分辨。他的節(jié)奏慢，調(diào)門平，情緒穩(wěn)，境界是和風(fēng)細雨，不是蘇海韓潮?？墒亲骷业闹匾栽小皻v史的”和“藝術(shù)的”兩種。置于近30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jīng)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shù)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只能說，朱自清是2O年代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他的風(fēng)格溫厚，誠懇，沉靜，這一點看來容易，許多作家卻難以達到?！吧菩詺W化”在高手筆下，或許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是“惡性歐化”是必然會損害中文的。他說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的太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他的詩句幾乎全是前飾句。中文句法負擔(dān)不起太多的前飾形容詞，古文里多是后飾句，絕少前飾句。正是歐化的現(xiàn)象。 不但洗凈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語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么僭越了。 我與父親不相見己二年余了。 這正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何》首段的未句。兩個形容片語和句未名詞之間，關(guān)系交待不清；船還沒到的地方，就說是“游蹤”，也有語病。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語的“覺著”，乃淪為文白夾雜、聲調(diào)也很刺耳。 朱自清在白話文上既信奉純粹論，他的散文便往往流于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文學(xué)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朱自清在白活的創(chuàng)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于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煉工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diào)還是口頭的語調(diào)，不然，寫下來就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jù)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著她了?！稑肺陌l(fā)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fā)表時，也只得三十歲。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這種趣味宜于抬學(xué)，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適宜?！逗商猎律返牡谝欢?，作者把自己的身份和賞月的場合交持得一清二楚。讀者最向往的“藝術(shù)人格”，應(yīng)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于亞熱帶勃發(fā)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摹Ｔ谝庀笊?，也可以說是視覺經(jīng)驗上, 早期的新文學(xué)是軟性的，愛用女性的擬人格來形容田園景色。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待得過分負責(zé)：“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我若能揭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懊廊顺鲈 钡囊庀笥绕湓?，簡直令人聯(lián)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至于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14個譬喻之中，竟有13個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guān)系。 ８．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朱文的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橡皮帶兒”的明喻也嫌俗氣。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細了。 這當(dāng)然是詩句。至于像《別后》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確有了長進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煙， 這都是從前沒有的?！庇暨_夫在《新文學(xué)大系》的《現(xiàn)代散文導(dǎo)論》中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xué)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1948年，五十一歲的朱自清以猶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醫(yī)院，火葬于廣濟寺。 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xiàn)代散文》一文里，曾有這樣的評語：“他文如具人，風(fēng)華從樸素出來，幽默從忠厚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 已經(jīng)算是較佳的作品了。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且以《溫州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為例： 幾個朋友伴我游自水漈。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wǎng)__微風(fēng)想奪了她的，她怎么肯呢？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扯得又薄又細”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稱。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朱自清忠厚而拘謹?shù)膫€性，在為人和教學(xué)方面固然是一個優(yōu)點，但在抒情散文里，過分落實，卻有礙想象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 ７．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dāng)?！拔枧娜埂币活惖囊庀髮袢盏淖x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負效果了吧。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載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前者愛裝小，作品近于做作的童活重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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