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書，你們誰能弄過來就歸誰。時太太 到此為止吧，都喝多了。你明知道任道反蔣。我什么辦法都想過了。內人愚拙，以后還要多向時太太討教。夏小山 （對時任道）當年我們在女高師教課的時候，你準備回東南大學。只要不向我借錢。時任道 你怎么只給卞家送面呢？時太太 卞太太平時幫了我們家許多忙，我做點面謝謝人家。你有口福。那真是，太下飯了。如今家國破碎，故人離散，舊境如夢矣。桌子上擺著幾瓶酒。老年夏小山 （頹然坐下）還是再等等看吧…… 【沉默。老年夏小山 你真的走？老年卞從周 我不能和他呆在一個屋里。老年卞從周 不信問你老伴。老年卞從周 桂林來信，說你的書都已經(jīng)進了當鋪，你一咬牙就同意去了。夏小山 我們先告辭？ 【時太太上，手里拿著一封信。我看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你看他難受，就看菜好了。與其這么吃不下睡不著，還不如咬咬牙豁出去。卞從周 不搞政治，你鼓動學生上街游行??？時任道 學生上街游行是要求政府抗日。時太太 怎么做？夏小山 讓任道自己去赴宴。（蹲下身慢慢撿）這可是象骨的。夏小山 好啦。你不就是想將所有人拉到你主子面前奉承嗎？【卞從周拿麻將砸時任道，時任道也拿麻將砸卞從周。卞從周 可我一向敬重先生……直到今天為止！夏小山 學術上的分歧是難免的，不破壞交情。我最恨北方學派這點，為了所謂的新意，牽強附會、造作吹求。時任道 我的文章錯誤百出嗎？夏小山 嘉興前輩學者非有真知灼見，不輕落筆，往往博洽群書，不著一字。時任道 你說我所謂的研究是新瓶裝舊酒。時任道 那件事之后你叫我怎么和你共事？夏小山 你反應過度了，絕交書而已。時任道 我并不認為校章死板。夏小山 你投的是反對票。夏小山 我只是沒你那么偏執(zhí)。夏小山 我不是……時任道 你每次都是。卞從周 你這是私怨。卞從周 既然他是以新校長的名義請客，那你還計較什么獨裁不獨裁？時任道 他不配當校長。夏小山 只要他改請?zhí)揖腿ァＯ男∩? 給我個面子。夏小山 你這人，在茶館怎么一句都不提呢？寧可逼著彥先也不肯問我一聲？時任道 絕交書都寫了，我怎么知道你……這么痛快。我從昨天到今天，囑咐他多少遍了，他就支支吾吾的。時任道 胡說什么呢？夏小山 這么嚴重。時太太 什么誤會？怎么又有誤會？時任道 該去準備晚飯了。你若同意，我們就玩起來；若不同意，三缺一，你失戀去吧。卞從周 怪不得時先生要跟我賭！夏小山 坐回來打麻將。任道回來說要在家里打麻將，我還吃了一驚。幸好，我夫人雖然怨我，卻還不至到革命的地步。再者，若是一桌盛饌，我等也不敢下箸啊。夏小山 哪里，你是沒見我家里的樣子。卞從周 時太太。夏小山 你太太什么時候回來？時任道 不知道。時任道 你去？夏小山 我等的藏書都是損之又損、去之又去，十存一二。時任道 也沒好到哪里去，為什么政府機構只有在學生游行之后才想要有所作為？卞從周 比無所作為、為所欲為要進步吧。行憲政是將來必然會實現(xiàn)的?！眹K嘖。夏小山 （攔住卞從周）你走了誰陪我打麻將？卞從周 我最受不了這個。除非您請我替您去見老蔣。卞從周 我們的哲學觀點不同，爭論也是不會有結果的。哲學與神學相近，是無法求證的。時任道 我解釋過。卞從周 時先生，您就堅持您的哲學觀點一定是正確的嗎？時任道 我并沒有說馬克思的觀點是絕對正確的，我只是說辯證法是一種說明，而不是一種公式。夏小山 這人。時任道 真際上不一樣。今天留你們吃晚飯。如英國的大憲章運動與法國的流血革命都能達到封建制到民主的目的。這是說：活人的體內含有死的因素。卞從周 馮友蘭的觀點是他對唯物史觀的理解。時任道 他根本不懂唯物史觀，他只是把唯物史觀當做公式套用，這恰恰犯了機械與形式論的錯誤。馮友蘭這幾年也不知道研究的什么哲學，思想混亂，前后矛盾。時任道 書乃是我的身家性命。其中，有魚山先生的真跡……算了，說得太多老蔣也聽不懂，就說我那明刻《丁卯集》可是孤本，刊刻極精湛，極罕。時任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幸做了對貧賤夫妻，凡事也只能她瞞我，我瞞她，都裝著糊涂。你今天就留在我家吃晚飯。你可是蔣家的西席，蔣公子的恩師啊。時任道 你辦法多。世事炎涼，人情冷暖倒見過些。卞從周 我有兩把扇子要寫扇面……時任道 你還有錢找我寫扇面？卞從周 我有稿費。卞從周 學校幫忙嗎？時任道 顧校長現(xiàn)在稱病不出?，F(xiàn)在，這九箱古籍還在桂林。時任道 你的書籍、字畫都存在南京？卞從周 不提也罷。卞從周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蔣公的宴席他是去不成了。老年三人下。我們說的就是這件事。老年時任道 請過?！境聊＠夏瓯鍙闹? 你就是為了一道菜去會了蔣介石。卞從周 原來。夏小山 這未免太不給蔣公面子了。夏小山 恂恂如不敢說。卞從周 您和他是老友？夏小山 我們是同庚、同學、同事。不如我去找樓先生。夏小山 （對卞從周）好了，好了。我也只吃過那一次，劉慶祥病死以后，這道菜就失傳了。老年時任道 什么鱖魚羹，是火腿燒豆腐。老年時任道 那些書我都賣給了中大圖書館。你一個人去吃了。老年夏小山 你記得蔣介石當中大校長的時候嗎？老年卞從周 啊。老年卞從周 那也是人民內部矛盾。老年時任道 走？老年卞從周 看守我的兩個革命小將說“好派”要來攻打文革樓。老年時任道 你干什么？唱這種四舊的東西。老年時任道 我那天是去找你。那些對本人的侮辱，請時先生別信。卞從周 為什么？夏小山 我不喜歡蔣公。怎么樣？夏小山 我只問學術。夏小山 不關我事。夏小山 如今六華春的燒豆腐吃不成了，董娘的大鼓也經(jīng)年未聽了，只剩下《楚辭》能常伴左右。時任道 你也承認這是笑話。夏先生，為了火腿燒豆腐，去不去？夏小山 金華火腿。卞從周 你說怎么賭？時任道 你輸了，就幫我個忙。蔣公做校長的消息出來后，你聽他說過一句話嗎？沒有。樓之初還不來？時任道 可能不來了。夏小山 胡適做了幾年大使，怎么樣？還不是一有機會就辭了。他說中國的男男女女把光陰都葬送在這麻將牌上，麻將算得八股、小腳、鴉片以外的第四害?，F(xiàn)在想賣點錢換柴米油鹽，又賣不出去了。夏小山 這東西哪里來的？卞從周 買的。時任道 中國的文化不僅是書本里的，也是精神上的。夏小山 不說也罷。樓先生就算對蔣公有微詞，也會顧及蔣公的面子。卞從周 如何？夏小山 只嚼出豆腐干味與花生米味。卞從周 說得好。夏小山 火腿？卞從周 他得了一只金華火腿。卞從周 你聽說過沒有？樓太太還是學生的時候，樓先生追她，在她的作業(yè)里夾了封情書。卞從周 蔣公作為抗戰(zhàn)領袖，民眾當然要擁護。時任道 他已經(jīng)糊涂到要做中大校長了。卞從周 政府雖然腐敗，卻總是一年比一年進步。時任道 沒見到一點進步。時任道 好事？中大的自由空氣已經(jīng)很少了。卞從周 難道還要挽留顧校長？時任道 自然。什么叫奸偽？皖南事變后，政府連裝都不裝了。卞從周 去嗎？時任道 年夜飯我從來都是和家人一起吃，就不打擾蔣院長了。夏小山 這種經(jīng)驗還是少點好。夏小山 （拿起一個麻將牌仔細看）象骨的。時任道 我真是理解不了這種說客。卞從周 哦？真巧，我正要找他呢。像他這種話里瞞著，話外顯擺著的，最沒意思。夏小山 他還沒到這個地步。時任道 一個殺過學生的人來管教育，簡直胡來。時任道 學生鬧一鬧，局面也許會扭轉。時任道 天真夠冷的。老年夏小山 這是你。他稍長的花白頭發(fā)整齊的梳在腦后，穿著藍色長衫，圍著灰色圍巾。老年時任道 當時國立中央大學在重慶松林坡，全是臨時搭建的竹筋泥巴房子。42年春節(jié)你是在昆明過的，43年是在重慶。（看夏小山搖頭）你吃的宴席太多了。老年時任道 你只兼課半年，1月份就回來了。老年時任道 他請我們吃過飯。老年時任道 ……老年夏小山 57年你被打成右派，與我無關。老年時任道 那咱們怎么辦？老年夏小山 我們怕什么呀？到誰手里還不都是牛鬼蛇神。老年時任道 夏小山？你怎么來了？老年夏小山 我就關你樓上。老年卞從周——男，69歲，大學教授。卞從周——男，45歲，國立中央大學教授。時任道拿著紙筆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低頭對著夏小山。你沒出門看看？老年時任道 我不敢。老年夏小山 就一句。老年夏小山 你不要挾嫌報復。我那時候在昆明。老年夏小山 火腿燒豆腐？老年時任道 西字號老正興的。老年夏小山 引誘？老年時任道 誰不知道你是個美食家?！疚枧_中間亮，是一個茶館的一角。墻上都貼著“空襲無常，貴客茶錢先付；官方有令，諸位國事莫談。老年夏小山 我。時任道 過年好。時任道 顧校長這一甩手，學校亂七八糟，考試都要拖到年后。人走后，才都想起他的好來。時任道 去嗎？夏小山 你去嗎？時任道 誰會給他這個面子。時任道 （冷笑一聲）那是蔣介石的看法，所以才會請他做太子太傅?！颈鍙闹苌蠄?，他一頭黑發(fā)，穿著比時任道略好些，看上去利落精神。（下）夏小山 （收起書）正悶呢，打幾圈。拜你所賜，我還湊成過雙七對啊。夏小山 你把書籍字畫丟在家里，卻帶著麻將。卞從周 順手。時任道 這年頭不怕太小心，就怕不小心。夏小山 國事已不可問，我輩且打麻將。好不容易顧校長做出點成績，學校眼見著走上正軌。卞從周 “自由”不是萬能靈藥，也不是幾天就能實現(xiàn)的。他敬重知識分子，該關的照關；重視教育，該黨化的照黨化……卞從周 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太自由了不是好事，何況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卞從周 羅家倫不也是清華趕出來的，中大不就接收了。卞從周 話說回來，兩位給不給蔣公這個面子？蔣公做不做校長是一回事，我們去不去赴宴是另一回事。夏小山 這是實話。他的清炒蝦仁是一絕，清甜可口。時任道 牛肉面都吃不起，何況金華火腿。金圣嘆說：“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卞從周 樓先生以前也是西字號老正興的?？桶?，他會錯過品嘗家鄉(xiāng)味的機會？時任道 樓先生不是那種只看菜不看人的人。樓先生對此雖然不發(fā)一言，可暗地里也讓幾個他喜歡的學生去勸說同學復課。學生最重要的還是讀書?，F(xiàn)在甚至有學生提出“非校長問題解決后，不參加考試”。卞從周 年輕的時候買的，那時候不懂事。時任道 四個人雀戰(zhàn)，足以讓中國人廢寢忘餐。卞從周 這話你下次當面對胡適之說。清水洗硯，硯臺才能再用。卞從周 為什么不會？時任道 他看不上的人，他絕不結交，更何況政界的人物。賭什么？卞從周 渡口的牛肉面。卞從周 夏先生給我們做個見證。卞從周 院長、校長不過名稱而已，有區(qū)別嗎？夏小山 行政院院長請客與中大校長請客，能一樣嗎？卞從周 還不都是蔣中正。卞從周 不是。夏小山 他有當校長的自由，我也有不承認的自由嘛。再說，無論如何，民族危亡之際，我們都要團結在抗戰(zhàn)領袖周圍。卞從周 蔣公任校長已是不可逆轉，與其餓死于首陽山，不如做點實事，從蔣校長那里為師生謀利。希特勒身上也能找到。茶館區(qū)燈暗。 【沉默。門“砰”的關上。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走了。老年時任道 我說的沒錯。你老蔣的宴席去多了，記差了。如果我和蔣介石一起吃過飯，我一定會記得。那天吃的是劉慶祥自創(chuàng)的八仙鱖魚羹。老年卞從周 不可能。夏小山 你太太脾氣好?！緯r任道下。卞從周 誤會？夏小山 聰明人總不免倨傲。卞從周 子未可往乎？夏小山 你呢？卞從周 我是斷斷去不得了。卞從周 怎么可能？夏小山 怎么不可能？卞從周 我現(xiàn)在就去說?！鞠男∩胶捅鍙闹芟?。老年時任道 我說了是火腿燒豆腐。老年時任道 我人都不知是誰的了，還腿？老年卞從周 （對老年夏小山）你不是說了你走的嗎？老年夏小山 我當然要走。老年夏小山 不是這件事。我記得我到你家的時候，你家里只有你一個人。卞從周 立過軍令狀了。有小山、壯翁在，我賣字也難得開張。時任道 卞先生喜愛字畫嗎？卞從周 喜愛，喜愛不起了。我比你還幸運些。卞從周 您打算怎么辦？時任道 趁他還沒把我的那些書賭光，把那九箱書運到重慶來。卞從周 為什么？時任道 我不受陳立夫的人情。這點稿費也快不夠柴米錢了。卞從周 女人家的腦子比男人活。卞從周 啊。時任道 你想別的辦法。女人的神經(jīng)最是不能刺激，很多事還是瞞著些好。卞從周 誰想得到樓先生跑成都了呢？愿賭服輸，不欠人情吧。時任道 說很多都是明代刻本，我那本《文選纂注評林》可是初刻原版，難得的善本。如果我有一點辦法，我早就親自去桂林剮了那個小畜生，把書運過來。書是尤物，卻也是身外之物。我看了《新理學》，見解獨到。黑格爾就是把辯證法當作概念自身的發(fā)展法則，故把三段法化成一個普通公式。時任道 在機械論的錯誤上，是一樣的。然而絕對之中不能不容相對存在。夏小山 他說的是：人固有一死，或因感染某種病原菌而死，或被敵機炸死，不能因為有人被敵機炸死，就認為你也一定會被炸死。夏小山 你不愿給蔣公個面子，卻愿意受蔣公的人情。卞從周 你不才吃過抄手嗎？夏小山 米花也不填肚的。夏小山 記得前幾年暑假，每天十時必放警報?？茖W也不是適用于一切。時任道 哪里不辯證？卞從周 你把辯證法作為唯一正確的對客觀現(xiàn)象之說明，這就是不辯證的。時任道 辯證法并不是靜止的，生物體內的轉化也并不是固定的，總有一方壓倒另一方。時任道 恐怕蔣不是這么想的。卞從周 可我不會赴宴，除非您請我?guī)湍f話。以致該會已不肯再捐藥品。時任道 這是濫用自由的壞處。就在南京國民政府旁的珍珠橋，學生要求抗日救國有什么錯！卞從周 那也不能連蔡元培都打。元明珍本，還有清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