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接下來就談到智者“權力意志的權利”──殺死道德的上帝、也就是殺死民眾賴以為生的善善惡惡倫理的權力。是以圣人被褐而懷玉”。因為，撒謊要耗費更多的精神和意志。”接下來，查拉圖斯特拉做了一個怪異得可怕的白日夢，夢見自己“突然置身亂石叢中，孤獨、凄涼，沐浴在蕭疏的月光里”，眼見一顫抖、哽咽的年輕牧人口中垂著一條黑色蟒蛇，慢慢爬進一只雛公雞嘴里……（如是說：論相貌和謎）　　中國民間有一種“黃道秘術”，據(jù)說修得這秘術可以趕鬼和施魔（最起碼可以讓打你的人痛而挨打的你自己不痛）?！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一生中唯一一次明目張膽戴上一副臉譜面具說話，而不像在其它場合，用種種隱形面具。文章頭三節(jié)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語言沒有絲毫夸張、浮躁、反諷，隨后十來節(jié)草率得像題綱，似乎沒有耐心把這個題目再想下去。但就在同時，由于無聊，也因為必要性，他又希望社會合群?！　〔槔瓐D斯特拉的“如是說”顯然沒有解除真理與謊言的緊張，尼采還處于說還是不說的兩難中。是否可以也像海德格爾那樣說，如果沒有把握到尼采說還是不說的緊張，“我們就絕無可能把握尼采哲學，也不可能理解二十世紀和未來的世紀”？“蒙謗忍垢而不忍白焉” 康有為直到仙逝都沒有刊印《大同書》十部（合柏拉圖《理想國》卷數(shù)?。?，其弟子曾在《不忍》月刊連載頭兩部，當時，康子仍在海外流亡。“虛君共和”是現(xiàn)世的政治法理，“大同之義”是理想的萬世大法，根本是不同的政治原則。〔17〕不過，康子最終“不能言”自己為萬世開太平之義，究竟是因為康子“秉性之奇詭”（梁啟超），抑或因為康子還沒有為烏托邦找到歷史“實例”（朱維錚）？康子自己稱“言則陷天下于洪水猛獸”，難道是隨便說說？　　公羊家有大義微言之說，大義顯而易見，微言隱而難明——所謂“隱微不顯之言”、“精微要妙之言”。孔子微言所寓，非中材以上不能知。究竟為什么不能言？“言”就是要變成社會現(xiàn)實。康子雖不曉得柏拉圖氏有“高貴的謊言”術，卻諳“道心惟微”（《古文尚書》）、“大道可安而不可說”（《管子公羊家堅持微言是口說，口口秘傳，口傳的才是真言?？鬃油踔贫罚?。所以，《禮運》說小康世，“天下為家，言禮多而言仁少”，大同世“天下為公，言仁多而言禮少”（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蘇格拉底也說，文章有口說和筆寫兩種，筆寫的文章要面對民眾的信仰——民眾以為正義、善和美的，這樣一來，寫文章的智者就無法把自己的真正看法講出來，除非假定民眾在德性和智性上與智者相同?！?8〕　　做文章必得講究修辭術，修辭術不是簡單的文章做法技巧。（斐德諾篇，頁163）歸根結蒂，修辭術涉及國家的真理、正義和善行，屬于統(tǒng)治“法術”之類。蘇格拉底說得再清楚不過：口說的文章不等于沒有文字，而是“既有生命，又有靈魂，文字不過是它的影像”。”哲人是國家的醫(yī)生，醫(yī)生才能用藥物，病人如何用得？用藥物事關國家大事——國家的正義、善和美。〔19〕不過，哲人還不是統(tǒng)治者，哲人為王的國家還沒有出現(xiàn)過，至多是一種政治理想，何況這理想真要成為現(xiàn)實，是禍是福還說不定——這正是蘇格拉底（說是柏拉圖也一樣）最終要討論的，絕非某些后人（如波普爾之流）以為的那樣，已經(jīng)有了肯定的結論?！　∵@都是政治的事情，尼采的說還是不說與政治有什么關系？他不是詩人哲學家、美學家嗎？除了為戰(zhàn)爭中的國家服過務，尼采從來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參與實際政治活動，而是專心做自己的語文學教授、寫自己的書、玩女朋友、聽音樂……　　納粹黨報曾經(jīng)明確表示欣賞尼采的思想，于是，尼采的名聲在國際社會中就與納粹惡名分不開了?！　　跋『钡穆曇糁挥邢『钡亩洳拍芊直妫『钡乃枷胫挥邢『钡乃枷氩拍芙忉?。　　一九三六年，海德格爾開始在大學講堂講解尼采，持續(xù)近十年，伴隨納粹政權的興衰。至少海德格爾自己已經(jīng)說明，他對尼采哲學作出形而上學存在史的解釋本身恰恰是一種哲學的政治姿態(tài)。沃格林的如下論點不是沒有道理：“納粹思想的類型并非尼采的理智良知的感覺傳染的，納粹思想根本無法與尼采的神秘主義扯在一起，除非說這兩種現(xiàn)象都是基督教的危機癥候?！薄?4〕然而，如何把握尼采思想的政治實質？是否像俄國哲人弗蘭克在批判虛無主義倫理學時說的，“一切運動的目標或策略歸根結蒂都依循和取決于知識人的精神力量——他們的信仰和生活經(jīng)驗、評價和興趣、理性和道德氣質，因此，政治問題本身就是文化——哲學和道德問題”？〔25〕或者像新左派那樣提出所謂實踐哲學的解釋？據(jù)說，尼采對于權力意志的各種說法（激情、解釋、反應意志）確定了探究權力的范圍，而不是形而上地規(guī)定權力的基本內(nèi)容；權力意志都與人的經(jīng)驗和行動的可理解性相關，因而，權力意志是一個批判的實踐本體論概念。　　尼采哲學的政治含義真的如此？　　尼采原來打算寫的第一本書，不是《悲劇的誕生》，而是《古希臘國家》。古典語文學的基本工夫是，把文字上并不太難（顯白）而含義艱深（隱微）的柏拉圖對話的希臘語原文念得爛熟。哲學與人民的關系問題是第一性的，先于哲學之所思的東西。尼采問：“哲人與人民的關系是必然的嗎？”“對于自己民族的文化，一個哲人能做什么？”（筆記，頁92）這樣的問題在查拉圖斯特拉的噩夢中變成了如此景象：“年輕牧人口中”吐出的“黑色蟒蛇”可以“爬進一只雛公雞嘴里”嗎？　　哲學和人民。蘇格拉底最具民主和煽動傾向：結果是各種宗派的建立，因而是一個反證。蘇格拉底試圖讓哲人在一個民主國家中活得正派，結果導致民眾信仰秩序大亂，自己也落得個人民公審的下場。（如是說：論超越自我）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以后，口頭的文章還得繼續(xù)做下去。施特勞斯指出，柏拉圖的哲學采用對話文體，絕非一種文人習性或某些文藝學家所謂摹仿“戲劇體”，而是與其哲學思想的關鍵問題相關。看似沒有什么關聯(lián)的單個格言并非“意義的孤島”，而是與某種深切的思想關懷緊扣在一起，行文的隱約、不連貫、神秘等等，都有特別的含義?！?8〕文辭故意含糊、反諷、夸張、用典、指桑罵槐、裝樣子、說半截話、兜圈子，好像是文人天賦的揮撒，其實是個人思想的生存性需要——需要思想面具。我可以想象，一個有值錢和易損的東西需要藏匿起來的人，終身會像一個箍得緊緊的裝滿新酒的陳年酒桶笨拙地轂轆轆滾動：細膩入微的害羞使得他如此。對于高明的隱微術士，尼采倒向來佩服。謊言是尼采文章的一大主題。一邊說謊，一邊不斷告訴人們“我在說謊”，不是很奇怪嗎？如果“高貴的謊言”的應然是由某種“存在秩序”決定的，尼采顯得慌里慌張地說謊，是否因為“存在秩序”中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　　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功不可沒，他第一個深刻地把尼采哲學與柏拉圖主義聯(lián)系起來。柏拉圖的微言根本沒有提供一種什么存在論的形而上學，尼采同樣如此，柏拉圖和尼采的所謂存在論的形而上學根本就是海德格爾的虛構。充滿激情地揭示創(chuàng)造與毀滅是一回事，等于任何創(chuàng)造都沒有價值。畢竟，尼采所謂終極混亂的說法剝奪了價值創(chuàng)造內(nèi)在固有的可能性。不管怎樣，兩種虛無主義的渾然教誨乃是一個“高貴的謊言”，它要隱瞞的真實是，這一世界終極上是混亂的。柏拉圖和尼采其實都看到，世界的本質是混亂（根本虛無）。因此，尼采顛轉了微言與大義的關系，其教誨是“顯白教誨的隱微表達”：未來的哲人為自己能忘記世界沒有真理這回事而沉醉。他甚至換了一種方式來解釋海德格爾所謂尼采諸學說“最內(nèi)在的關聯(lián)”：“永恒復返”（等于根本虛無）是尼采的真實教誨（隱微教誨），“超人”教誨（創(chuàng)造價值）是顯白（政治）的教誨，隱微教誨被積極、創(chuàng)造的（狄奧尼索斯）教誨隱瞞起來，“權力意志”教誨則處于平衡兩者的位置。問題是，“做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哲人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存在是互相關聯(lián)的，哲人也不例外，只能是這種互相關聯(lián)中的哲人”（筆記，頁135）。毋寧說，首先，因為說真話舒服，撒謊得有發(fā)明、編造和好記性。僅從字面來感覺，“無辜的謊言”顯得說謊者要為自己撒謊辯護，“高貴的謊言”卻不存在自我辯護的問題，撒謊的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但是，老天造人的時候，在不同的人身上加進了不同的金屬元素。講完“荒唐故事”，蘇格拉底總結道：　　所以，上天給統(tǒng)治者的命令最重要的就是要他們做后代的好護衛(wèi)者，要他們極端注意在后代靈魂深處混合的究竟是哪一種金屬。但故事中隱含的道理對于國家和個人都至關緊要，哲人（或賢人）的義務就是要向世人講明究理，但又不能明說。這話當然不能明說，不然，人民會不高興、甚至會起來造反——“奴隸道德”起義。　　尼采念念不忘蘇格拉底—柏拉圖的這一政治智能，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后他寫道：　　我們最高的見識若要未經(jīng)許可地講給那些氣質上、天性上不宜聽的人聽時，必須——而且應該！——聽起來像蠢話，某些情形下像犯罪。常人的美德在一個哲人看來，不過是惡習和軟弱……為世界上所有人寫的書總是臭氣熏天，小人的嗅覺才貼在上面。事情發(fā)生之前，查拉圖斯特拉與侏儒有過一段對話，內(nèi)容與蘇格拉底“吞吞吐吐”老半天才對格勞孔說出來的，簡直一模一樣。兩條道路在此交匯，尚無人走到路的盡頭。要是有人走其中一條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遠，侏儒，你以為這兩條路永遠矛盾么？”　　“一切筆直的東西都是騙人的，”侏儒不屑地咕噥，“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便是個圓。　　奇文！不是嗎？查拉圖斯特拉一開始還傻里傻氣擺出貴族政制時代的身份，沒想到侏儒竟然跑到他肩上去了。誰顛覆的？民眾嗎？不是！恰恰是本來因有“深邃的思想”與百姓不在同一個存在位置的哲人?！氨百v者最聰明”不再是胡言，而可能成為國家道德秩序的理由。正如尼采的“虛無主義”一詞有高貴和頹廢兩種含義，謊言也有高貴的和頹廢的。頹廢的謊言則是：哲人明明知道人民不關心真理，卻違背自己的本份，講迎合民眾信仰的話，充當人民的代言人，等于把“求真”的權力交給了人民。哲學不再是禁欲般的沉思生活，而是一種工匠式的手藝；學人、科學家終有一天理直氣壯地驅逐了哲學，有什么好奇怪？啟蒙哲學的“壞謊言”從斯賓諾莎開始，到康德完成。在從斯賓諾莎到康德的轉變中起關鍵作用的現(xiàn)代謊言哲人就是鼓吹平等主義、寫市井文字的盧梭。〔34〕啟蒙哲人“以美德狂熱”（mit der tugendhaften Begeiterung）解除了“假象的世界”，真實的生活反而不復存在了。（善惡34）　　“廢銅爛鐵”說被自由平等主義哲人鏟除之后，“高貴”的謊言變成頹廢的謊言。但哲人不可成為統(tǒng)治者，否則“蛋和蛋殼都破碎了”。啟蒙之后，哲人成了首先為人民服務的人，而不是首先關心自己的德性生命；哲人已經(jīng)不思“何為高貴”，而是為國家、民族、人民出謀劃策，紛紛跑去引導人民起來爭自由、平等、民主，忘了自己的本份是過沉思生活（科耶夫早年研究“索洛維約夫的神秘主義哲學”，當高參之前有過道德沉思）。尼采問，如今的哲人們還有哪個懂得“何為高貴”？尼采為“未來哲學”譜寫的序曲的末章題為“何為高貴”，難道是文人式的夸張？　　“現(xiàn)在被當作醫(yī)療衛(wèi)生的許多事情在古代是道德事務”，這事務由哲人操持，所以“古代人的日常生活有節(jié)制和審慎得多，知道如何棄絕和不去享受許多東西”（筆記，頁131—132）。啟蒙以后，“存在秩序”發(fā)生了根本變動，做“心靈的教師”已經(jīng)不可能，而且政治上不正確，于是——尼采如是說——哲人應該成為“憎惡流行文化的毀壞者”（筆記，頁92）。但尼采很清楚，要回到古代的貴族制秩序已經(jīng)不可能，問題是如何在現(xiàn)代之后的“未來”守護高貴。這既是為了堅持自己心中的真理，對民眾信仰不予茍同，也是為了不傷害民眾感情，維護社會的安定團結。如果在自由平等的民主社會，一個哲人（好像尼采那樣）仍然要堅持“高貴”本份，豈不是比在貴族制社會更加危險？豈不更需要撒謊——而且必須改變手法，因為舊的手法侏儒已經(jīng)知道了?！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以來，尼采的隱微術漸入爐火純青。尼采八十年代的筆記遺著的書名本來不是如今聲名遠揚的“權力意志”，他自己原來用的是Unschuld des Werden（生成的無辜）。如果從政治經(jīng)濟的歷史學角度來理解賣主和買主、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就根本搞錯了。所以，任何東西都有其價格，在尼采看來，“是正義的最古老、最純真的道德戒律”，世界上“所有德性和德行的開端”（參譜系II，8）。在此前后，尼采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義憤講：“正義的最古老、最純真的道德戒律”被教士倫理取代了！Schuld已經(jīng)不是原來（本源）意義上的“欠負”，而成了教士倫理的“欠罪”。尼采陰狠地在心底如是說。　　這場反對柏拉圖的斗爭，或者，說得更明白和為了“大眾”（Volk）起見，也就是反對千百年來的基督教會壓迫的斗爭——因為基督教就是“大眾”的柏拉圖主義。尼采是反宗教之徒？——無稽之談！尼采與馬基雅維利、霍布斯一樣，充分了解民眾的宗教對于民眾生活和國家何等重要性、何等不可或缺。所謂“神圣”，指的不是其上帝如何“超越”，而是宗教信仰的安慰中，是否配以精神和制度的等級強制。（偶像：一個不合時宜者的漫游42）　　按此原則，基督教也并非徹底的那么不神圣，要看是哪一種基督教。迄今為止，基督教就是以這種形式在平庸的北國摸熟了因循守舊之法”（意志88，參89）。尼采仇視人民群眾？無稽之談！　　尼采仇恨教士嗎？的確。從前，人們努力用唯有信仰的心智證明上帝的存在，如今，人們努力解釋信仰如何能根源于上帝，這種轉變只能說明根本沒有神秘上帝。尼采甚至深怕別人搞錯，忍不住說得更明：奴隸道德的起義是法國大革命發(fā)端的（參善惡46），所謂的“基督教的道德化”就是盧梭式的啟蒙道德：　　盧梭的自然觀以為，似乎“自然”就是自由、善良、純潔、正直、正義、田園詩意。但如果這沒有發(fā)生，我們就更完了”（筆記，頁129）。尼采所謂“猶太人這個教士化的人民”，其實是指桑罵槐。人人成為哲人？荒唐?。　八枷爰颐褡宓娜嗣褡≡谀睦锬?？”（筆記，頁143）滿街圣人不僅不可能，而且危險。隨后，這個“我們”畜群中間發(fā)生了長達數(shù)百年的“人反對人的戰(zhàn)爭”。有學問、有教養(yǎng)的階級，以及只理解這個階級并且自己就屬于這個階級成員的教士們，必須一掃而光。尼采想念的“未來的哲人”——超人是誰？是我們?nèi)缃窈蟋F(xiàn)代的知識分子嗎？是自由主義或新左派或保守主義知識人嗎？“未來”不是年代的含義，而是類型的含義?！　∵@并非等于說，尼采哲學關注的僅是哲人與新人民（教士化的人民）的關系，沒有自己的實質哲學。（善惡203）　　為什么這“驚恐萬分”“無法比擬”？面對根本虛無——世界偶在（“巨大的偶然性”）產(chǎn)生的驚恐。這恰恰是現(xiàn)代知識人一手造成的，是“現(xiàn)代觀念”的“荒唐、無惡意但輕信的劫數(shù)”。（如是說、論饋贈的道德）”尼采的“超人”就是“高貴”的哲人，他不得已要像上帝那樣站到自然的惡和殘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