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中人物年齡“矛盾”考論曹金鐘內(nèi)容提要 《紅樓夢》中人物年齡“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一是作者為塑造人物及表現(xiàn)主題思想的需要而有意設(shè)計的，如《紅樓夢》中少女的年齡，作者就有意限定在“十五六七歲”以內(nèi)。同時，有些是作者在刻畫、塑造人物時所產(chǎn)生的一種客觀效果。二是作者在年齡問題上重寫意而不重寫實的結(jié)果。三是有極個別的“矛盾”，很可能是版本傳抄過程中失誤造成的結(jié)果。關(guān)鍵詞 《紅樓夢》 人物年齡“矛盾”20世紀(jì)20年代末，曾有人說《紅樓夢》中“不可理解和最明顯的錯誤，是關(guān)于各人的年齡問題”①。這話乍聽起來雖略嫌刺耳，但卻多少反映了這樣一種事實：《紅樓夢》中的人物（特別是青年女子），其年齡大都存在著比較明顯的“矛盾”。對于這些“矛盾”，多數(shù)人認(rèn)為是“誤也”，“殊不合”②，是有“失檢點處”③，是“顯有錯誤”、“是夢話”④。若要追究其產(chǎn)生的原因，恐怕也同樣會歸結(jié)為“作者之誤筆”⑤ 等。但也有人認(rèn)為這是作者“故意以矛盾見長也”⑥。那么，《紅樓夢》中人物年齡“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是否真有著作者主觀的因素呢？對此，我們還是通過對文本的考察、分析后再下結(jié)論。 　　一、塑造人物形象及表現(xiàn)主題思想的需要 　　對于小說來講，人物始終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F(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小說可以沒有情節(jié)，但卻不能沒有人物（即使在某些寓言中是以動物形象出現(xiàn)的，但表現(xiàn)的仍是人的感情和思想）。因為文學(xué)是人學(xué)，人始終是文學(xué)表現(xiàn)的根本對象。因此可以說，塑造人物形象是與小說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思想直接相關(guān)的，是小說藝術(shù)表現(xiàn)的第一要義?！都t樓夢》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極其成功的，這不僅表現(xiàn)為人物形象富有鮮明的個性、真實生動，而且表現(xiàn)為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靈活多變、豐富多彩。其中借助“矛盾”來塑造人物，可以說是曹雪芹的獨創(chuàng)，借用太平閑人張新之的話來說就是“故意以矛盾見長也”⑦。比如，下面一些“矛盾”現(xiàn)象，在通過分析后可以看出其并非矛盾，而是作者在刻畫、塑造人物時所產(chǎn)生的一種客觀效果。請看： 　?。?）“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的“矛盾”。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到賈寶玉時，書中寫道：“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這里，“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的“后來”，甲戌、己卯、庚辰、王府、甲辰、夢稿、列藏諸本均作“次年”。這樣，就使寶玉和元春的年齡只差一歲，與后面所說的“寶玉未入學(xué)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未免相矛盾，且元春比寶玉只大一歲，也不符合她入宮的年齡及長姊的身份。對此，清代評點派就有人認(rèn)為“‘次年’二字大誤”⑧、“殊欠細(xì)”⑨，張笑俠、趙譽船也認(rèn)為是“作者之誤筆”⑩，“未免離奇太甚”（11），所以校本才據(jù)戚序本、舒序本改之。然而這樣一改，矛盾雖不存在了，但卻未必符合作者原意，同時也使作品的某種韻味減弱了。因此，姚燮在認(rèn)為“次年二字之謬”的同時又發(fā)出了疑問：“特出自冷子興口中，豈因傳聞于人，隨口演說耶？”（12） 殊不知，這種疑問正是很好的回答。倒是胡適頗具見地，他從版本角度考察后，認(rèn)為戚本作“后來”是后改的，程乙本作“隔了十幾年”，更是“他晚出之鐵證”（13）。因為“以常理推之，若原本既作‘隔了十幾年’，與第十八回所記正相照應(yīng)，決無反改為‘次年’之理”（14）。俞平伯先生與胡適的看法基本相同，而且又做了進(jìn)一步的闡釋。他在比較脂本、戚本和程乙本文字的優(yōu)劣時，就舉該問題為例，在依次列舉了這三種版本的有關(guān)文字之后說：“元春是寶玉的姊姊，第十八回上說‘有如母子’，年齡應(yīng)該比寶玉大得多才對，所以從推理的觀點看，從后到前，一個比一個合理。事實上恰恰相反，一個比一個遠(yuǎn)于真實。”（15） 并認(rèn)為脂本的“文理很通順，一點沒有什么錯，上用‘不想’二字，下邊自非‘次年’不可”（16）。而馮其庸先生的見解則更能說明問題，他說：“這樣一改，似乎是前后照應(yīng)了，殊不知這前后兩段話并不是一個人說的，前面的話是冷子興的‘演說’，是冷子興的胡吹亂說，賣弄他與賈府如何熟悉，所以胡吹一氣”，“而后面說元春對寶玉‘手引口傳’一大段文字，卻是作者的正面敘述，是認(rèn)真的介紹，是說真的。程乙本在重排時沒有仔細(xì)體會作者的用心，只從表面上看文章，所以作了這種不必要的改動。這樣一改，就把作者寫冷子興有一搭無一搭的這種套近乎、亂牽扯的商人味道減弱了?！保?7） 的確，這段描寫不僅表現(xiàn)了冷子興作為商人的好吹噓、說話不著邊際等一般性特點，而且還表現(xiàn)出人在喝酒時說話的隨意性特點。同時，也令我們仿佛看到了冷子興那眉飛色舞、故弄玄虛的表情。因此，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矛盾”是作者“有意”制造的，是作者根據(jù)“事體情理”來制造的，是為塑造冷子興這一人物形象服務(wù)的。 　?。?）湘云稱黛玉為姐姐又稱妹妹的“矛盾”。第二十回末，史湘云稱林黛玉為“林姐姐”，到第二十二回時她又稱林黛玉為“林妹妹”了，前后所稱矛盾。產(chǎn)生這一矛盾的原因，不外以下幾種情況：一是抄者的失誤，二是作者的失誤，三是作者有意如此寫的。從版本方面來看，除舒序本第二十回湘云稱黛玉為“林妹妹”而前后統(tǒng)一外，其余各抄本均同，顯然不是誤抄。如果是誤抄，各本不可能如此一致。作者失誤的情況又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純粹的筆誤，或是將姐姐寫成了妹妹，或是將妹妹寫成了姐姐，但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因為各種版本不可能都出于同一底本，所以這種可能性可說是微乎其微。再就是作者寫作的時候，其隱含的敘述角度，是站在寶玉的角度來寫的，在寫有關(guān)人物時，有時難免不自覺地滑到了隱含敘述者的角度上，從而出現(xiàn)了失誤，產(chǎn)生了矛盾。作者有意如此寫的情況是與這種情況相關(guān)聯(lián)的。也就是說，作者有意寫出了書中人物的“失誤”，湘云說“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是借用了寶玉（也是多數(shù)人）的口吻，不是湘云直接稱呼黛玉。這和第二十回湘云叫黛玉為“林姐姐”不同，第二十回是她直接稱呼黛玉，如果她比黛玉?。呐滦滋欤?，自然就叫姐姐。第三十八回湘云請螃蟹宴時，賈母就曾對湘云說：“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笨梢?，黛玉確實比湘云大。而這時是和許多人在一起說話，口吻當(dāng)然就有可能不一樣了。實際生活中就常有這種情況，比如王某比張某年紀(jì)小，但平時人們都稱張某為小張，而王某在直接和張某說話時則不好意思稱之為小張，而是稱之為張哥或張姐等。但是，在一定的場合，他也會稱小張，而不稱張哥或張姐，特別是當(dāng)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比張某大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再有，人們說話有個習(xí)慣，即容易出現(xiàn)“首尾相接”，比如有人問，“小王去哪了？”回答者就會說，小王去哪里哪里了。盡管回答者平時并不一定這樣稱呼小王。《紅樓夢》中就有類似的例子，如第八回，寶玉和黛玉從寶釵處回來后，“一時黛玉來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娙诵φf：‘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又如第五十三回，賈蓉對賈珍說，“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dāng)銀子呢?！辟Z珍說，“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里就窮到如此?！边@里，賈蓉就是借平時賈母等人的口氣說的，而他當(dāng)面對鳳姐卻并不敢如此稱呼。而賈珍則是順著賈蓉的話說的。湘云說話時雖沒有人說到“林妹妹”的字樣，但平時因?qū)氂窨偸恰傲置妹谩辈浑x口，所以別人也就很容易跟著這么稱呼。再如寶釵稱鳳姐為鳳丫頭也與這類情況相似，寶釵本比鳳姐小，她當(dāng)面和鳳姐說話時是稱“鳳姐姐”的，例如第七十八回當(dāng)著王夫人和鳳姐的面，寶釵說“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就是如此。然而，第三十五回在賈母等人面前，寶釵卻稱鳳姐是“鳳丫頭”，這是借用了賈母的口氣。因為賈母就稱鳳姐為“鳳丫頭”，寶釵說這話時是當(dāng)著賈母王夫人的面，她為討好賈母，才這樣說的，盡管鳳姐當(dāng)時也在場。不僅如此，當(dāng)鳳姐不在場的時候，她也這么稱呼過，如第四十四回中她在勸平兒時就說“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云云?？梢?，湘云雖叫黛玉“林姐姐”，但在另一場合（盡管黛玉也在場）稱黛玉“林妹妹”，也是很正常的。況且，從當(dāng)時說話的語境看，湘云必是快說的，這也符合湘云心直口快、率真爽朗的性格特點。同時，也正因為她平時聽?wèi)T了人們這么稱呼黛玉，所以此時才會脫口而出“林妹妹”三個字。如果說成“倒像林姐姐的模樣兒”，反倒不是出自湘云之口了。因為稱姐姐畢竟有幾分尊重的意味，而湘云此時并未考慮那么多，否則她就不會直言不諱地說出別人沒敢說的話了。可見，此處的“林妹妹”并非與“林姐姐”矛盾，而是刻畫湘云形象所不可缺少的一筆。另外，作者這樣寫，正是符合生活的邏輯，是生活真實的再現(xiàn)。由此也可看出，《紅樓夢》的生活味是多么醇厚！ 　　這里，又說明了另一個問題，即舒序本第二十回中湘云稱黛玉為“林妹妹”，看似與第二十二回相統(tǒng)一，實則未必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恐為后人妄改。 　?。?）鳳姐和賈珍“從小兒一處淘氣”的“矛盾”。第五十四回中鳳姐說她和賈珍“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么大”，與二人的年齡之差不符。從二人的年齡來看，鳳姐只比賈蓉大兩歲，鳳姐可以淘氣的時候，恐怕賈蓉也快兩三歲了，這時的賈珍至少也應(yīng)有二十來歲了，他不大可能與四五歲的小孩子“一處淘氣”。因此，有人才認(rèn)為，“這些疑團(tuán)的存在，恐怕只能歸咎于《紅樓夢》的疏漏。”（18） 對此，我們試分析一下。從當(dāng)時的情景看，薛姨媽提醒鳳姐外面有人，鳳姐很不在意地說，“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意思是沒有外人，而且，這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的。在賈珍來說，哥哥可以哄著小妹妹玩兒，但在鳳姐當(dāng)時（小時候）看來，就是“一處淘氣”。而鳳姐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