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nèi)容簡介】 官聲好，善應(yīng)對(duì)，且彈得一手好琴。俞伯牙系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想其出身雖為楚人，官星卻落于晉國，甚得晉主重用，官至上大夫之位。今年三十七歲年紀(jì)，只并不曾娶妻。問他為何？卻言道，人生宏愿，欲覓一相知耳。有好事之徒追根究底探問，再加上三姑六婆勤加打聽，方才得知俞伯牙俞大人心目中所言究屬何意。原來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jié)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俞大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覓一個(gè)人間知音。 俞誠焚香已罷，俞實(shí)捧出琴囊置于案間。俞伯牙開囊取琴，調(diào)弦轉(zhuǎn)軫，彈出一曲。 　　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俞伯牙大驚，叫俞誠快去問船家：“這停船所在是甚么去處？” 　　船家答道：“偶因風(fēng)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雜草亂樹，卻并無人家。” 　　俞伯牙只覺驚訝，想道：“便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xué)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面，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cái)物。”忙叫左右：“與我速速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lǐng)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板上危崖。 　　忽聽岸上有人答應(yīng)道： 　　“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并非奸盜之流，乃一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fēng)，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巖畔。今雨停風(fēng)止，欲登歸程，適途經(jīng)此地，聞君雅操，少住聽琴?！?　　俞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zhèn)危乙膊慌c你計(jì)較了。左右的，快叫他去罷。” 　　那人卻是不去，只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此言差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T內(nèi)有君子，門外君子至?！笕巳羝圬?fù)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就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俞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想來或者真是個(gè)聽琴的，亦未可知。忙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地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shí)，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 　　只聽那人答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彈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那第四句小子也還記得，莫不是‘留得賢名萬古揚(yáng)?！?　　俞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yuǎn)，難以問答?！?　　即命左右：“掌跳板，看扶手，請(qǐng)那位先生登舟細(xì)講?！?　　左右掌跳板，待此人上船，見他果然是個(gè)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dān)，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哪知言談好歹，見確只是個(gè)樵夫，便沒有好眼色相看： 　　“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么言語，小心答應(yīng)。官尊著哩！” 　　那樵夫卻是個(gè)有意思的，款款言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　　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lán)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shí)其人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dān)、板斧，俱安放在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新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nèi)公座上燈燭輝煌。只見那操琴的大人坐在正中，白面鳳目，三縷青須，長得仙風(fēng)道骨。 　　樵夫長揖而不跪，口中只道得：“大人施禮了?！?　　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這兩截打扮的布衣。 　　下來還禮，猶恐失了官體，既請(qǐng)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 　　只因先已有一個(gè)請(qǐng)字，沒奈何，俞伯牙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　　便吩咐俞實(shí)看坐。 　　上梁不正下梁歪，俞實(shí)也就狗眼看人低，只是取過一張杌坐兒置于下席。 　　俞伯牙全無待客之禮，只是把嘴向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　　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俞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招呼手下人看茶。 　　兩人默坐多時(shí)，一個(gè)不招呼，一個(gè)也不開口。 　　堅(jiān)持不住，俞伯牙只得怪而問之： 　　“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么？” 　　明知故問。 　　樵夫答言：“不敢?！?　　俞伯牙問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它有甚好處？” 　　正在動(dòng)問之時(shí)，卻見那船家來稟話：“風(fēng)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請(qǐng)大人示下。” 　　俞伯牙分付：“且慢些無妨！給我退下。” 　　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耽誤順風(fēng)行舟?！?　　俞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 　　樵夫道：“既然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shí)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dāng)?shù)，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jì)，輕重相兼。只將此一中段送至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dāng)?shù)。取起陰干，命相士巫師選良時(shí)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制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jié)；后闊四寸，按四時(shí)；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nèi)按五音：宮、商、角、征、羽。堯舜時(shí)操五弦琴，歌‘南風(fēng)’詩，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宮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后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fā)揚(yáng)，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征、羽五弦，后加二弦，故又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fēng)，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昔日師鄺曾彈此琴，能引百鳥來朝，百獸率舞，此乃雅樂之好處也?！薄?　　俞伯牙聽見他對(duì)答如流，不禁佩服，但猶恐是記問之學(xué)，卻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xué)，也虧他了。待我再試他一試?！?　　此時(shí)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dāng)時(shí)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于絲桐?！笔贾ラT音樂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笕嗽嚀崤贿^，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shí)，大人休得見罪?！?　　俞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欲試真才，須得佳題。于是暢其意在于高山，便即撫琴一弄。 　　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不加褒貶，不置可否，俞伯牙只是凝神不答。卻又默思片刻。覓知音，重尋命意。于是泛其意在于流水，抬手再鼓瑤琴。 　　那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 　　就只兩句，便道著了俞伯牙的心事。 　　俞伯牙大驚，推琴而起，忙與那樵夫施賓主之禮。口中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身份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　　俞伯牙拱手道：“原來是鐘子期先生?！?　　鐘子期轉(zhuǎn)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 　　俞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　　鐘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　　俞伯牙推鐘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俞實(shí)點(diǎn)茶。茶罷，又命俞誠俞實(shí)取酒來兩人共酌。 　　俞伯牙道：“急切之間，不成敬意。借此攀話，休嫌簡褻。” 　　鐘子期回稱：“不敢?！?俞實(shí)取過瑤琴，俞誠擺開桌面，于是賓主二人入席飲酒。 　　俞伯牙開言又問：“聽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 　　鐘子期答道：“離此不遠(yuǎn)，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 　　俞伯牙點(diǎn)頭道：“好名字，好個(gè)集賢村?！?　　又問：“道藝何為？” 　　鐘子期道：“一介樵夫，也就是打柴為生?！?　　俞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本也不該僭言，但似先生這等抱負(fù)，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廟，垂名于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 　　鐘子期道：“實(shí)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余年。二老喜居此間，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yǎng)也?！?　　俞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fā)難得?！?　　杯酒酬酢一會(huì)。見那鐘子期寵辱無驚，有問必答，俞伯牙愈發(fā)敬重，越加相知。 　　越談越投機(jī)，越談越入味，越談越默契。 　　俞伯牙又問鐘子期：“青春多少？” 　　鐘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　　俞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jié)為兄弟相稱，不負(fù)知音契友。” 　　鐘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xiāng)賤子，怎敢仰攀，有辱俯就?！?　　俞伯牙道：“相識(shí)滿天下，知音能幾人？下官碌碌風(fēng)塵，得與高賢結(jié)契，實(shí)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 　　遂命俞誠重添爐火，俞實(shí)再續(xù)名香，就在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 　　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后兄弟相稱，生死不負(fù)。 　　拜罷，復(fù)命取暖酒再酌。兄尊弟卑，兄友弟恭，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便從其言。兩人換過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 　　正是：“稱心客來身不倦，知音人聽話偏長。” 　　月淡星稀，兄弟倆人情興正濃，不知東方之既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忙整衣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住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 　　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于杯中。子期將此杯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俱有眷戀不舍之意。 　　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shù)日，未知可否？” 　　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yuǎn)游?！?，昨夜情難自禁，一宵未歸，已恐二老倚閭相望?！?　　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游必有方’了?！?　　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dāng)踐約。萬一稟命于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于數(shù)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　　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于。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 　　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shí)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　　伯牙屈指算道：“昨夜是中秋節(jié)，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　　又叫俞誠：“吩咐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